民國七十六年九月，到民國七十九年六月，是我在○和國中求學的三年時光。

那個年代，是民國七十年代的後期，是台灣社會思想劇烈轉變的一個時期。那幾年，台灣突然解嚴，大陸探親突然開放，民進黨突然成立了，經國先生突然過世了。台灣正要由一個封閉、威權但堅守正統價值的社會，走入多元、民主但道德淪喪、價值混淆的社會。不過，在那幾年，一般的基層大眾，還嗅不出社會即將觸動一場劇變的味道。學校裡的教條，還是三民主義統一中國、忠孝仁愛信義和平。

這幾天閒在家裡不出門，亂逛網路，整理資料，做白日夢......翻了一下國中的畢業紀念冊，看到當年校門正面（忠孝大樓）斗大的橫幅：「光復大陸國土，復興民族文化」，而且是舊式中文的由右往左寫。

現在□和這邊的家長是不是還像二十多年前一樣，喜歡拼命把小孩擠去○和國中、※和國中，我已經不知道了，但二十多年前真的是這樣。那個時候○和國中是（很色的）和尚學校，只隔一條小路背對的※和國中則是一所（很辣的）尼姑學校。○和國中男生最大的慾望就是接近※和國中的女生，能把妹的把妹，不能把妹也只好竭盡所能的偷窺或意淫。

民國七十六年六月，秀△國小六年一班的教室裡，老師宣布了五十幾個同學中，僅有五位男生、約五位女生（確切人數忘了）可以分別就讀○和國中及※和國中，而我也在名單之內。後來我才知道，這是因為我媽戶口遷得早。當時很多□和的家長試圖將子女的戶籍遷到○和，但是人潮洶湧，只好照遷戶口的時間順序排名（聽說現在也是這樣？）。

小學畢業的暑假其實非常可貴。那可能是人一輩子裡唯一不用參加升學考試、又沒有暑假作業要寫的暑假！現在的我是明確反對小學畢業生暑假補習的，不過在當年，有一個理由使補習成為必要的慣例——要認識英文字母！

認識英文字母？

是的。現在的小朋友可能不知道，我們以前小時候是不學英文的，英文是國中才要學的東西；而且，因為整個社會的英語使用率很低（不像現在社會常可以在街頭看到英文，甚至於流行歌曲的歌詞都夾雜英文，這在民國七十年代是根本不可能的）。當年的小學生別說是連you、me這些單字都完全沒聽過，更確切的說，六年級的小學畢業生根本不認識字母！即使是班上前五名的那種學生，也只認得A、B、C三個，到D就不認識了！話說那個年代的人不講「維他命A」，而叫「甲種維生素」，你就可以想像為什麼小學生連「D」都認不得了。偏偏國一就要上英文，又因為小學畢業生都會去補習班學26個字母的四種字體（後來才知道草書用不到）所以國一老師也的確沒有在教英文字母，第一課就在教「How Are You」了。所以，小學畢業的暑假，去補習班有這個需要。好笑的是，早在小學畢業前，都還在上課的時候，就有兩、三個補習班的人會來我們教室宣傳，互相還會有防跑票的較勁動作。

 （這些現象如今想起來還真令人捏把冷汗，學校竟然默許補習班進入校園拉生意，而且還是利用上課時間......實質上是沒有什麼不好啦，但以現在的社會狀況來看早就被告死了。還有那個國一就不上英文字母的狀況也會被告到死。不過說也奇怪，英語課本第一冊還真的沒有教導英文字母的章節，那不是讓補習班大行其道嗎？很多小學畢業生從這一刻就墮入六年的補習生涯了，因為那個暑假是補習班建立客戶群的最大機會。這年頭連國小一年級的注音符號怎麼上，家長都很有意見咧，時代的變遷真是難以言喻。）

補習班不教英文嗎？

很抱歉，那個年代根本沒有給小學生上的補習班！

安親班會不會教英文字母？

更抱歉，那個年代根本沒有發明「安親班」！「安親班」是台灣獨有的怪象，我是長到24歲，接觸師資教育之後才開始耳聞。民國七十年代的家長對子女不會「不安心」，他們從不覺得小孩放學後沒大人管有什麼不好！所以不需要「安親」。在那個沒有電腦，沒有電動，電視只有三台而且卡通只有六點整會播半小時的時代，放學後小孩就算不寫作業，也會參加巷子裡一堆小孩的遊戲，小孩之間會互相照顧，玩起來專心得很，絕不會分心去做什麼壞事或聽誰去詐騙他。

那個夏天，開學後過了好一陣子，我才覺得校園怪怪的：「怎麼這幾天都沒見到女生？」是回家後跟老媽提起這件事，她才說：「你不知道○和國中是個男校嗎？」

在得知這個「噩耗」的當下，由於我心智還沒有進入青春期，基本上對女生沒有興趣，也就不以為意了，可是沒過多久，大概不出一年級下學期吧，我就覺得不對勁了。那種感覺很奇怪——青春期是一種說來就來的東西，很快，能使一個孩子的前後判若兩人，從對異性毫無興趣，變得非常好色。

六、七千個慾火焚身的猛男被關在一個三公頃的校園裡，是一件很恐怖的事！其實我到現在都無法想像，如果當時突然開放兩校合併，會不會如強酸混強鹼一般的劇烈噴濺，不可收拾？如今兩校早已實施男女合班，各自呈現一片祥和，但這樣的改變可不是一氣呵成的。當年，○和國中男生的色慾無處宣洩，竟然普遍存在對女老師品頭論足，甚至於意淫女老師（寫在牆上）、偷窺女老師（裙底、胸部）的現象，諷刺的是女老師們大都上了年紀！多年來我一直在想，中學校園裡異性的存在，到底是能淡化學生的色慾，還是僅僅製造了一種「危如累卵」，甚至「羊入虎口」的形勢呢？

還記得當年○和國中的女老師不但人數少，而且大都又老又醜！相對之下，有一位特別年輕漂亮的女老師就很倒楣！她簡直成了全校男生的性幻想對象！（特別聲明：我例外！）只要聽過、見過這位女老師的男生，一提到她，很少不露出輕浮的言語或神情的。當年校園中還流傳一個令我頗不捨的悲劇：她曾經差點被一群男學生輪姦。「都拖到廁所去了！雖然聽說他們最後不敢下手，還是把她放了，但她也被這件事嚇得趕緊結婚了......」後來有次我們老師請假，我有幸親眼見到這位傳說中的美女老師來代一節課。我非常規矩，而且事前就暗自祈禱班上不要出什麼事，不要有人表現什麼輕浮的行為......我不想看到。那天還好沒事！但是我確實感受她好像很害怕，因為她常會聊到她「兒子」的事！感覺上是想強調「我已婚，而且連小孩都生了，你們不要亂想。」

當年○和國中每個年級有四十幾個班，這四十幾班的教室，大約每十個班分別設置在四棟有名字的大樓——忠孝大樓、仁愛大樓、信義大樓、和平大樓中。而這四個順序，也暗示了四十幾班「按照治安狀況」每十個班分為一級，依序被切出的四種等級。

第一等級的前十個班：只會唸書，拼建中，唸死人不償命。據說，他們會自願只花五分鐘吃完一個便當，以便趕緊寫下一張考卷。

第二等級的班：大約有三分之一的人是乖的，基本上也有在唸書，但是不積極，程度也不是很好（如我）。另外三分之二也都不唸書（我的朋友屬於這群，但是我不太愛交朋友，要好的不出三個），這其中的大部分會跟後段班的不良份子多少有掛勾，不過，幾個掛勾比較深的，只要跟他們保持距離，不要惹他們，基本上他們也還不會欺負人。

第三等級的班：黑道。在那種班級，可能剛編班還有些人想好好上課，但是這些人會被欺負，被迫不能念書，比如他的書包會被丟掉。原本不想接觸幫派的人，為求自保，都必須和班上某個小團體建立關係，或是跟第四等級班級的要角建立關係。不過以上只是「聽說」，所幸沒有親身經歷。

第四等級的班：「兇狠的黑道」。信義大樓的班級尚且可以從他們教室前的走廊安然通過（即使教室內可能不時傳出吼叫、摔桌椅的聲音），但和平大樓是千萬不要進去，走進去不見得能走出來。

國一的編班據說是按照常態編班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記得是國二的治安亂很多），到國二，就開始進行能力分班（能力分班現在已經被法令禁止了，但在當年，是個必要的規矩）。三年來，我一直很巧合的被編在「13班」，一年十三班固然是巧合，二年十三班和三年十三班則確定了我屬於第二等級、教室在仁愛大樓的事實。

這四個階級裡面，學生真正認為他上學是為了唸書、唸書很重要，甚至於通常是「志在建中」的，只有前十班。其他的三十幾個班，說穿了都是不唸書的班！妙的是○和國中給□和老百姓的印象竟然還可以稱得上是個明星學校，就看在這十個班表現的形象！

□和的家長都以為「○和國中的升學率很高」，是「全台灣數一數二的高」。看看這年頭，如果有人爆料說哪個學校只有四分之一的人在唸書，別說要當明星學校是笑死人，可能還會上新聞咧！天知道這在當年還真是算高的了：當年□和國中每個年級又有幾個班在唸書呢？答案是：只有一個班！真的就那麼一個班！他們一個年級也是四十幾班，男女合校但男女分班，一半男生班，一半女生班，唯獨有一個班是男女合班的！那個班就是他們的升學班。全校能湊出算是升學班的學生，竟然只有四十分之一！這麼說來○和國中的四分之一難怪算高的了！（升學班反而搞男女合班，用意是什麼？令人玩味。是當作「誘因」嗎？還是因為全年級男生女生都湊不到半個班的人數有心唸書？）

○和國中的後三十個班，如果學生只是混吃等死還好，無處不在的霸凌才是大麻煩（那個年代沒有「霸凌」這個詞，掛在嘴上的是「他很大條」、「小心被公幹」、「不要擺道」......）。印象深刻的是當年訓導處的生教組長，一位三十幾歲的體育老師，戴副墨鏡，皮膚黝黑，渾身肌肉，成天見他在操場打球、練雙槓......；校園謠傳他經常在校外被黑道圍堵，身上有很多刀疤。這兩年的社會新聞常說校園霸凌嚴重，在我看來那算什麼？你們這些記者是沒唸過國中嗎？二十年前，哪所國中不是天天有人被圍毆？現在是新聞節目太多，新聞事件不夠，就拿小事炒大嗎？你們報的那些霸凌案，在我小時候每節下課都可以看到好幾場！走廊、廁所隨處都是！而現在的頻率已經大幅減少，所以你們才「有空」去描述單一事件！

我們○和國中已經算是明星學校了耶，校園霸凌仍然是隨處可見。我甚至在操場上看過，運動會預演，台上才剛宣布解散，眾目睽睽的操場上各班都還沒帶開，就有一個學生被另一個學生抓著頭髮往前拖（好像是往和平大樓的方向），滿臉是血，拖他的那個學生拳頭還不斷往被拖的學生臉上揮，嘴裡叫囂著「我們到◎年●班去說！」。眾人看到這種現象，也沒有老師或同學敢上前營救。那□和國中的情形又怎樣呢？我曾經側面聽到一個社區裡的男生嘲諷另一個就讀□和國中的男生說：「你們□和國中才慘咧！都打到吐血！你們男生廁所的牆壁上都是血，你以為我不知道嗎？」而那個□和國中的男生沉默以對！

○和國中的這種治安狀況我們早就習以為常了！說也奇怪，那個年代，沒有人會想跟下課就不待在教室的導師（他們會前往教師辦公室）告任何狀，大家都很怕老師，不想接近老師，卻又無懼於老師的存在而使霸凌受到抑制，好像是同儕之間自然會有一套規則在運作，而當大部分的人可以理解這種規則，就會妥協在這個沒有法治的環境中自謀生存之道。

以上言論，僅限於二十多年前的回憶。事過境遷，物換星移，今天這些校園的生態如何，我已經沒有去瞭解，只從圍牆外面看到當年那些大樓都改建了。不過，就我對整個教育環境的了解，自從教育改革，男女合班成為主流後，以上恐怖的生態應該是不復存在了。現在的中學校園，治安雖然不好，高中乃至於大學的「學店化」越來越深，但是再怎麼差，我想都不如當年的可怕。民國八十二年夏，我考上大學不久，曾經返回母校，我嚴厲的導師和數學老師當天都有幸見到了，那時聊到學校正研究開放招收女生的事，說大部分的預期是收了女生後，校園治安會好很多！因為男生受限於女生的眼光，會比較不敢表現出兇惡的一面。真的嗎？好像是。

民國七十九年八月底，我辦了一場小學同學會，帶他們搭火車，去福隆海水浴場。那個時候，我已經把台北地區全部的火車站倒背如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