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7-16 00:10:32長江

放牛班的春天-87年作品,有上過報紙

我是一個剛退伍的社會新鮮人。在這個人生階段轉換的季節裡,我想到了我以前的老師。
我畢業於台北近郊一間規模很小的私立高中。這種學校專門收容一些考不上公立高中,但是仍然很有心(或是被逼著)要考大學的學子。
因為學生的成績普遍的差,人品又良莠不齊,只好將成績較好的同學集中成「實驗班」,使「向上」的風氣不致被分散。而我很不幸的,在高一下學期時調到了放牛班。這時,我到了宋老師的門下。
宋老師雖然很年輕,卻充滿機智,處事手段相當周全。那恩威並施的管教方式,讓學生一面服從他,一面卻又能夠跟他玩在一起,上天又下海。有回他一走進教室就說:「今天校長居然叫我減肥,」他胖胖的臉從生氣狀轉為一副邪惡的笑容「可是如果我減了肥,那天下的男人要怎麼辦呢?」
在經費短缺、名氣不大的私立學校內,要將一群已經落後的學子逼上大學,可以想見是十分困難的;而這樣困難的工作,就直接落在了老師的身上。老師調來我們班上之後,就開始整頓班上風氣,他宣佈他要用體罰來逼同學唸理化。一天,他下令要我們用一週的時間,把他教過的一個基礎章節,研讀瞭解,驗收當天抽問,不會就打。
他問每個同學的問題其實都是很基本的概念,但是還是有部份同學挨板子。
「許榮欣……」我十分緊張,不知道他會用什麼題目刁難。「請你描述一個球從高處落下,再從地板彈起,過程中能量的轉換情形。」
其實他當然知道我答得出這麼簡單的問題。但是,他為什麼要問我這樣的問題?我想,他可能只是要我知道,並且讓全班知道,他一視同仁的作風;他不會因為我的成績好,就把我的標準提高,問我比較難的問題。如果他把我的標準提高了,試想同學們的感覺會是什麼?我的感覺又是什麼?「努力無用?標準像是誘馬前進的胡蘿蔔?」這是一個簡單的概念,但是我很少見到有這種概念的老師。
有一次我考壞了,發考卷的時候,也跑到前面「領賞」。依距離標準的遠近,不同的同學挨的板子數也不同。乒乒乓乓的,很多同學都被打得很慘,尤其是一些男生忍著痛,臉都紅透了。我伸出手,他表情凝重的,給了我一個很輕的板子,比全班的女生都輕!我覺得很慚愧,但是他對同學說:「我知道這種學生不需要打,他會逼自己。」
是的,我是一個會給自己壓力的人,就像我會愧疚他為什麼不用力打我;但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沒有這麼做!然而重點是:他知道我是這種人,他知道!
他說:「我沒有見過這種學生:居然叫我上課不要講太多笑話,要好好上課!」
不是每個老師都能夠虛心接受學生的建議,加以檢討,尤其是要老師在課堂上公然接受學生指正他的錯誤,更是「古來稀」。有一次我在他上簡諧運動的時候提出一個疑慮,他凝了一下,臉漲漲的。「許榮欣是對的,」他緩緩的說:「雖然這種事做老師的會沒面子,但是讓你們知道正確的知識是更重要的……」。我相信沒有人會笑他!一個教得這麼好的老師不過是「人有失足」罷了!
後來我因為成績優異被調到回資優班。有一天他在走廊遇到我,用很慎重的口氣問我:「你覺得我教得怎樣?沒關係,你說實話,我真的想知道,我教得好不好?」我用很普通的語氣回答他:「不錯啊,很好啊。」
一直到多年後的某一天,我回想起這件事,並且把當時放牛班發生的一些事聯想起來,我才湊出某種因果關係。「我真笨!為什麼當時沒有很激動的稱讚他?!」因為他教得非常好!他的系統條理分明、直逼重點,字體漂亮有力,聲音宏亮而生動!如果不是靠他的幫助,我可能還像國中時期對物理一竅不通,我也不會在後來因為物理成績的幫助而被調回實驗班,大概也不會考上台大了。回想起來,我才體會到當時他為什麼問我這樣的問題,大概是因為當時放牛班的一群流氓學生不服他紀律嚴明的管教,在他背後無所不用其極的說壞話,連「宋老師教得很爛」這種與事實相反、天大的謊言都說得出口,使得一向老謀深算的宋老師也懷疑自己,也變得需要鼓勵!
是啊,就連這麼老謀深算的老師也會懷疑自己,可見得一份教育的責任感在他心中是多麼的沉重!
精明機智的老師不但也有需要鼓勵的時候,甚至也會有被欺負、陷害的時候,就像宋老師曾經拿他以前在補習班任教的經驗告訴我們......。我深切思索:一個老師能夠用自己的逆境作為學生借鏡,這種氣度有多大?此外我們也體會著,連這麼聰明的人也會被陷害,這個社會有多險惡?在學校裡,我們求助老師幫我們解決問題,但是出了學校呢?這個社會永遠免不了壞人的存在,但是人的一生中卻不是時時都有老師的幫助!
在我這一生中遇過的種種老師,縱然有不甚欣賞的,但是也有很多很好的老師,默默的為民族幼苗奉獻著;面對這些老師的溫情,如何叫即將踏入社會的我不懷念?過了這麼多年,現在的我才知道,什麼叫做「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對於老師們的恩典與景仰,我想我沒有很妥善的方式加以表達或回報,但是如果老師能看到這篇登在報上的文章,應該就是最大的欣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