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5日 星期3 晴

大前天深夜，接到警察局的電話，要我到Felix的住處，釐清一些事情。原來Felix割腕自殺了。

已經一個多月沒和Felix見面了，大概是害怕愛上這個多愁善感的美男。自從阿村走後，「靈」已被割離開「肉」。更如實地說，「靈」已完全被「肉」腐蝕、侵吞、佔有。任何一丁點屬「靈」的東西，都會讓我猶豫、害怕。然而，即使刻意閃避，還是無法逃離Felix的無所不在的影子。

滿滿一池子水的浴缸，已被染成紅色。Felix躺在池子裡，全身被池水淹沒，只剩下頭臉。原本就很蒼白的臉頰，因為失血過多的緣故，更加蒼白了。他的左手腕，一條又深又長的割痕，還在流血。「那涓涓而流的，會是流自我身體的鮮血嗎？」我莫名其妙地問著自己，並且開始啜泣。「有時，我認為我的血液大量流淌，如同帶節奏，哭泣著的噴泉…」我默唸起《惡之華》裡的詩句。「我才不會割腕自殺咧！我最害怕看見血了，從小就害怕…」這話，還響在耳邊呢！那是Felix說過的話。我越發迷糊起來。

 兩個警察合力將Felix抬出浴缸，擺在客廳一角。罩著黃紅色燈罩的台燈，散發著金色亮光，把Felix溼漉漉、全裸的蒼白身體，照耀成了金色，像極了寺裡佛龕上，鍍了金箔的佛菩薩。Felix微張雙眼，長長的睫毛金光閃爍。嘴角則現出微笑。這微笑，像是對我訴說苦痛已經結束，幸福即將來臨。

「如果這只是睡覺，如果這不是割腕自殺，那該是多麼美麗的一幅景像！」我想起野獸派畫家馬蒂斯的畫作〈紅色的畫室〉，那紅咚咚的畫室裡，散放著幾件紅黃為主調的物品。我也想起超現實主義畫家夏卡爾的畫作〈彩虹〉，一大片血紅的畫布上，一隻有著金色頭冠、白色尾毛的公雞展翅欲飛。「這個SPA店的牛郎，只和他見過幾次面，作過幾次愛，為何我會為他哭泣？」我眼眶裡滾動著淚水，心想則納悶起來。

「請問，您認識這個人嗎？」

一個三線一星的警官，拿著一張照片問我。照片裡的老者，六十開外，留著長長的白髮，笑瞇瞇，一幅風流倜儻的模樣，雙眼炯炯有神，直瞪著我看。心想，這必定就是Felix所說的Oldman friend吧！「難怪Felix會迷戀他！」我這樣想著，嘴裡卻說：

「不認識。」

「這是您的名片，對吧？」警官繼續追問，卻沒給我回答的機會，又說：

「我們就是按照名片上的電話，聯絡到您的。請問您和死者什麼關係？」

「我們…」我支支吾吾地說：

「我們在SPA店認識的。」

「最近一次聯絡是什麼時候？」

「前天。前天他打電話約我吃飯，我說沒空。」

「疑？你前一陣子才被關了三天，還拉K咧。」

警官看了掌上形小電腦上的液晶銀幕，然後縐著眉頭、瞇著眼睛，對我說。我沒答腔，只是呆呆瞪著Felix的遺體直看。

「這本書是死者要送您的。」

警官合上電腦，從一大堆想來是被當做證物的東西當中，拿出一本川端康成的小說《古都》，對我說：

「不過，我們要帶回去當證物，明後天請您來局裡認領。」

今天大早，我來到郊外一家天主教附設的育幼院，參加Felix的葬禮，這才知道，原來Felix是在這家育幼院長大的孤兒。Felix的遺體穿著一套不知哪來的黑色西裝，還結著一條粉紅色領帶。雙手套著白色手套。臉上和脖子，則被塗上粉膏，他的臉頰竟如此紅潤！大約是抹了胭脂的緣故，雙唇紅咚咚的，還微微笑著。幾幾乎，我認不出那就是膚色蒼白的Felix。

簡陋的靈柩，在神父和幾個修女的引領下，緩緩移到育幼院後院附設的墓園，只有三、四個和Felix一起長大的童年朋友來送行。「天主教規定，除非有特殊理由，自殺者不能葬在院內的墓園。是我向院長苦苦哀求，院長才答應的。」我想起一位帶領Felix長大的修女，這樣對我解釋過。

「死亡並非生命的終結，而是進入永生的門徑。是出離肉身與主同在。」

神父讀著《聖經》裡的經文，我則默唸起波德萊爾的詩句：

長列的靈車，無鼓無樂，
緩緩在我心靈遊行：希望
被擊潰，哭了，殘忍暴虐的焦慮，
在我低垂的頭顱豎起黑旗
………

才上午九點半呢，我從郊外的育幼院，來到位在南區的警察局，領回Felix送我的那本《古都》，來到淡水河畔，呆望悠悠而流的河水。長著蘆葦草的沙丘，幾隻正低頭覓食的白色水鳥，不知什麼原因，振翅飛了起來。烈日下，那上下鼓動的翅膀，更加亮白了。

翻到《古都》的首頁，上面寫著我的名字，接著是一行字：「送給敬愛的大哥！」最後則是Felix的簽名。那字，如此娟秀，讓我無法不想起Felix瘦弱蒼白的身體。合上《古都》，鼻頭一陣辛酸。

「我竟然沒有勇氣去愛Felix！」

好幾年了，自從阿村往生後，類似的事情和想法，不知重複過多少遍了。

遠處，幾棟大樓的倒影，像是隨風飄蕩的旌旗，搖晃在水中。這是一個炎熱的夏日早上，我坐在河堤上，再度翻開《古都》讀著：

千重子發現老楓樹幹上的紫色地丁花開了。
「啊，今年又開花了。」千重子感受到春光的明媚。
………

這紫色的地丁花，阿村生前曾跟我說過：「喜歡極了！」喜歡紫色薰衣草的Felix，想必也一定會喜歡它。幾滴汗水落在書頁上，我當然知道，那不是淚水。

我想起植物圖鑑之類的書籍，也曾提到過淡水河畔的地丁花。於是合上《古都》，開始尋找這紫藍藍的小花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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