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墜落之戀(9)
Ⅱ 滅,美
6月7日 星期日 大雨
打從警察局的簡陋牢房出來之後,已經好久沒有涉足同志的風月場所了。有幾個關心我的同志朋友,開始取笑我:「怕了吧?」「改過自新了嗎?」
自從阿村往生後,沒有什麼事情能讓我害怕的,也沒有什麼「改過自新」的問題。「改過自新」這四個字,或是它的同義語-「懺悔」,從我留連同志風月場所開始,就不曾出現在我的字典裡了。
出獄後,倒是開始關心起死亡的問題。開始關心「滅」為何是「美」的問題。阿村生前留下兩句話,第一句是:「我願意用生命和你一起墜落。」在過去,這句話一直困擾著我。進了牢籠之後,這不再是個問題。
阿村留下的第二句話則是:「完成了……滅,美。」而現在,我無法不去思索和死亡有關的「滅,美」問題。
最近幾天,總是想起周夢蝶《還魂草》裡的詩句:
死亡在我掌上旋舞
一個蹉跌,她流星般落下
我欲翻身拾起再拚圓
虹斷霞飛,她已紛紛化為蝴蝶。
如此美妙的詩句,竟能拿來詠嘆死亡。阿村的墜落,像蹉跌的流星嗎?像虹斷霞飛的蝴蝶嗎?噯!也許周夢蝶的詠嘆死亡,正是阿村所說的「滅,美」吧!
我若是失去了你
就像那風雨裡的玫瑰
失去了她的嬌媚
減少了她的原來光輝
………
手機鈴聲響個不停,暗夜裡,液晶銀幕上的藍光,顯得有點憂傷。我側身看著有點刺眼的液晶銀幕,原來是SPA店的店長Alven來電。
「Alven嗎?什麼事?」
是一種長期養成的習性吧?一種長期浪蕩在肉慾享樂當中,所養成的習性吧?原本不想接的電話,終究還是接了。
「沒什麼了啦,只是看你好久沒來店裡了,想你啦。」
「想我?才怪!少來這一套!」
「哪一套?店裡多的是套子呢!有各種品牌和口味的喔。有空來坐坐嘛。」
「好啦,Eric現在有空嗎?」
「他今天休假吔。有個新來的,叫Felix,很鹹溼喔,你想要什麼,他都會配合你喔。人長得帥,身材又好,皮膚白晰晰的,斯文得很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愛黑黑壯壯的。」
「沒問題啦,他雖然斯斯文文的,但身體卻毛葺葺的,從肚臍到跨下長滿了濃密密的黑毛。東西那就更不必說了,試了你就知道。騙你免費啦!」
我聽了心臟不禁怦怦亂跳,一股氣血,從腹下直沖天靈蓋。但還是有點猶豫地說:
「我剛被關出來吔。」
「我知道,電視新聞報那麼大。越是這樣,越要來店裡去去晦氣。把自己關起來那麼久,會生病的。」
我輕輕嘆了一口氣,心想:「看來真的是墮落了,墮落到需要這個死愛錢的老鴇來安慰我!」但是聽了Alven這一番話,還是感到窩心。世界雖大,也只有這種地方可以讓我容身了。我裝出老大不願意的聲音回答:
「嗯──好啦,好啦,就試試看吧!」
今年天氣異常,也許就是氣象學上所謂的「反聖嬰現象」吧!。每年的梅雨季節,總是細雨綿綿,而今年,直到今天才下起大雨來。合上手機,桌上那座父親留下來的西式古董鐘,噹噹噹敲了十一下。我迫不及待地找出放在牆角的那把破傘,走出門去。
這把傘,是剛認識阿村時,一同到7-eleven買的。一到雨天,兩人一起外出時,討厭拿傘的阿村,每每要我幫他撐起這把傘。多年了,這把傘不但從深藍色褪成了白灰色,連鐡質骨架也都繡了,還斷了好幾根呢。我不忍心把它丟悼,總是把他當寶貝一樣珍惜著。但在今夜,同樣撐起這把傘,只是身邊少了阿村。噯!早就習慣了,像這樣的情形不是已經很多年了嗎?起先,當我撐起這把傘去尋歡時,總有深深的罪惡感,彷彿阿村就在身旁,瞪大眼睛怒目看我。時間拖久了,罪惡感淡了,最後全完麻癖了。
這些年來,我不但苦思著「如何用生命和你墜落」的問題,也一直苦思「滅,為何是美?」。一次一次苦思,一次一次尋歡,就像那些荊棘林裡的苦行僧,漸漸開悟了一樣。過去,從Eric身上,從阿邁身上,從三溫暖伸手不見五手的暗房裡,那些連臉都不曾見過的同志身上,似乎就要找到答案了。特別是從讓我蹲進牢房的阿邁身上,從他提供的K他命上,答案再明白不過了。但總還有那麼一點遲疑。而今夜,我相信更有把握了。
撐起那把破傘,喜孜孜,我邊走邊吹起口哨來,然後坐上一部開往SPA店的計程車。心想:今夜,就讓我用那不再值錢的尊嚴,用那已經殘缺不堪的生命,用那早被阿村禁錮的靈魂,去和那個名叫Felix的,一起墜落,一起體悟「滅,美」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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