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蘇銘彬和王康明分手已有四、五年了。想必王康明畢業後，也結婚生子了吧？三十六、七歲的蘇銘彬，還是獨守那棟簡陋但卻高雅的日式房子。

這一天，黃梅季節惹人厭煩的霪雨，才剛結束，清晨斜照在院子裏的朝陽，顯得格外燦爛。蘇銘彬思索著，馬上就要舉行的一場有關《天女散花》演出的說明會。

「《天女散花》這齣戲，原來的劇本是京戲名伶梅蘭芳所用，劇情比較單調。」戲劇系的彭主任，坐在一張長方形會議桌旁，對著參加會議的七、八位教授，以及參與演出的學生代表說：
「因此，我們邀請到文學系的蘇銘彬老師，幫我們修改劇本。現在，請蘇老師，向大家說幾句話。」

於是，穿了一襲靛藍唐裝，頭髮散亂，鬍鬚未修的蘇銘彬，站了起來，向大家說：
「《天女散花》的劇情，來自佛教的《維摩詰經》。佛經中的主角，是一位名叫維摩詰的在家居士。為了普渡眾生，不惜涉足存有各種病痛的人間，以致自己也臥病在床。這個精神，在改編後的劇本當中，我會特別強調它。」
「我們不希望宗教味道太濃。」一位老教授說。
「那當然。原劇是一齣重視歌舞的歡樂劇。這點，我會保留。」蘇銘彬說。

半個學期的排練，蘇銘彬天天和演出的戲劇系同學，廝混在一起。總是用那深情的眼神，看著那個飾演維摩結的蔡同學。那種眼神，雖然充滿了愛意，卻也深藏著無以言喻的苦痛。已經好多次了，蘇銘彬遠遠看著蔡同學，然後自言自語起來：「怎麼那麼像王康明？」

「什麼是人間？人間是個不完美的地方，存在著許許多多肉體上和心靈上的苦痛。」蘇銘彬對著演出的同學說：
「心靈的苦痛最難醫治。改編後的這齣戲，就是要在歡樂的歌舞之中，表現這種難以療癒的心靈之痛。」
「歡樂之中，怎麼可能表現苦痛呢？」飾演維摩詰的蔡同學說。
「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在他的《詩學》當中說過：『悲劇的衝突，成了人和命運的衝突。』維摩詰的悲劇命運，就在於他明明知道人間有苦，卻又必須深入有苦的人間普渡眾生。這是維摩詰在他的命運當中，不可避免的矛盾。」蘇銘彬說：
「改編後的《天女散花》，我希望能有這個效果。」

六月中的公演，終於敲定了。那夜，台北社教館擠滿了觀眾，舞台上，天女用那變化無窮的雲手，舞出幻化無常的效果，然後唱了起來：

悟妙道
見本性
春夢作醒

猛然醒
又入夢
長夜冥冥
……

而那斜臥在病榻上的維摩詰，也跟著唱起四句詩來：

我命恰如凝草露，吾身也似綴花霜。
蟬聲反覆穿疎牆，柳影凋殘對病牀。

唱了四句詩後，維摩詰接著呻吟起來：

菩薩病者，以大悲起。
以一切眾生病，是故我病。
………

「如果王康明來演，不知道會變成怎麼樣？」一直在後台監督演出的蘇銘杉，突然躲入黑暗角落，心裏默默吶喊著：
「老天爺為什麼讓我愛上異性戀者？」

只見舞台上的維摩詰，在病榻上翻了個身，又呻吟起來：

高原陸地不生蓮花
卑溼汙泥乃生此花
………

演出後不久的一個夜晚，蘇銘彬在士林夜市碰見了多年不見的王康明。他們各自叫了一碗花枝羹吃著。

「本來想去看《天女散花》的，後來想了想，還是……」王康明說。
「你還和那個扮演益春的在一起嗎？」
「當兵時就分手了。」

這一夜，他們沒有說什麼話，只是一前一後，散步在百齡橋附近的河堤上。臨別時，王康明說：
「後天我就要到宜蘭文化局上班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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