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29 15:26:17楊風

本土情懷的結晶──《黑水溝敘事》的迴想

世事「無常」,但總是帶著幾分「常住」不變的道理;而穢惡污泥,不也迎風挺立著一塵不沒的朵朵白蓮嗎?也許,四百年來的台灣文化正一步步走向低俗穢惡,但《黑水溝敘事》,卻告訴我們無常當中所隱藏著的常住道理;它芬芳得一如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蓮!


幾十年了吧?已經不曾在寒風瑟瑟的冬夜裡,點著閃爍不定的番仔火油燈,聆聽遠遠飄過那片黃澄澄的油菜花田,如泣如訴,若隱若現,從緊閉著的門縫和窗隙拶近燈下的胡琴聲了!七月半,眾鬼狂歡的日子,熱烘烘的太陽,剛剛卸下滿天彩霞呢!海峽上泛起一片又一片的粼粼金光,牛罵頭山那座相思林裡歷史悠久的觀音亭,早已搭起高高的戲台仔,彩帶錦幡,在五色霓虹燈下飄呀飄的,演出的意不是「軒轅,軒轅,呼唏哈」的神明戲,而是隨著流行音樂狂歌勁舞的「清涼秀」。短髮素衣,手持佛珠,卻口嚼檳榔的廟祝,笑裂了兩排泛黑的牙齒,解說著:「佛祖嘛愛看跳舞!」觀音亭裡早被香火燻成黑面觀音佛祖,一、兩百年了,看盡煙花世事,彷彿「社會變遷」所引生的穢惡,早就蘊涵在祂宣說了兩千多年的「無常」教理當中了!
世事「無常」,但總是帶著幾分「常住」不變的道理;而穢惡汙泥,不也迎風挺立著一塵不染的朵朵白蓮嗎?這也是黑面佛祖曾經說過的至理名言。也許,四百年來的台灣文化,無常變遷,正一步步走向低俗穢惡;但陳中申作品發表音樂會──《黑水溝敘事》,卻告訴我們無常當中所隱藏著的常住道理;它芬芳得一如出汙泥而不染的白蓮!
一九八六年春天,筆者接受台北市立國樂團的邀請,參加平劇《天女散花》的劇本改編,因而和國樂團成員之一的中申兄,有著整整一個春天的相處。往後的十一年,大約只見過一次面,打過三兩通電話吧!原因是,我不再熱中「國劇」、「國樂」,甚至「國畫」了!總覺得那是脫離現實的「彼岸」怪物,不應該存在於有血有肉的「此岸」。幾千年了,國畫裡畫的仍然是長衫圓髻的仕女圖,國劇裡唱的仍然是《三國演義》或《四郎探母》;而國樂呢?雖偶有新作刊行,卻逃不出《高山流水》或《十面埋伏》的舊曲調、舊情懷!最讓人心痛的莫過於「國劇」、「國樂」和「國畫」的「國」,到底在那裏?是在生於斯長於斯的「本土」,或在夢想吞併台灣的大中國?是悠久卻也因而封建、落伍的五千年文化嗎?或是短短四百年,卻不斷汲取原住民、漢民族、荷蘭、日本和歐美文明的海洋新文化?
陳中申的《黑水溝敘事》,讓我們從這一連串的問號當中覺醒過來;他在〈演出感言〉裡,苦悶地說:「在戒嚴時期一以中原文化為圭臬的政策下,絲亳與本土搭不上線,靠著『復興中華文化』的口號支撐,以無根狀態發展著,只是缺乏鄉土的養分,有些蒼白。」而在「聯維有線電視台」的新聞訪談中,陳中申更不諱言,他刻意以台灣意識創作樂曲的苦心。
黑水溝,一八二六年撰修的《彰化縣志》,曾解釋說:「黑水溝有二;大溝闊而淺,小溝狹而深;故又曰重洋。」又說:「自鹿港出洋,水色皆白……旋見青變為黑,則小洋之黑水溝也。……未幾,深黑如墨,橫流迅駛,即大洋之黑水溝也。……轉瞬而泉邵之山影在水面,若一抹痕。」這樣看來,黑水溝乃鹿港和福建泉州之間,先民乘著竹筏、舢舨,冒險渡過的台灣海峽中線,無數先民為它流血流汗,無數先民為它哀號犧牲!而《黑水溝敘事》的英文翻譯──「台灣移民的故事」(A Story of Taiwanese Immigration),這個既親切卻又帶著幾分辛酸的名字,還有它的副標題──「陳中申的本土情懷」,想必是從〈演出感言〉所隱藏的深層苦悶,以及黑水溝的先民淚水當中,所凝結出來的結晶吧!《黑水溝敘事》之所以感人至深,並不是沒有原因的!
台灣的傳統戲曲還「活著」嗎?當蔡振南和侯孝賢深情款款的歌聲,打動無數少男少女的心,當金門王和李炳輝〈流浪到淡水〉的「那卡西」呼喚著中、老年人逐漸褪色的記憶,當某家第四台,以俗不可耐卻諧趣十足的方式,推出《新鹿鼎記》、《新倩女幽魂》等一連串「新」歌仔戲時,這個問題的答案顯然是肯定的。然而,在略帶幾分銅臭味的通俗戲曲之外,台灣可曾還有「活著」的「雅樂」?兒時大街小巷即可駐足傾聽的南管和北管,早成絕響;所幸,《黑水溝敘事》尚能療我整整幾十個春夏,未能聆賞雅樂清音的傷痛!
《黑水溝敘事》共演出十一首深具台灣特色的曲子。〈勸世調〉的嗚咽,讓人想起手抱月琴,遊走於街市巷道中的江湖賣藝人;〈廟前的乞丐〉,吟哦著痛入心靈深處的台灣傳統「哭調」;〈醉了!泰雅〉,訴說原住民的醇酒和熱舞;而陳中申親自演出的洞簫曲──〈風的想念〉,則在哨音和二部和聲競美的獨創吹奏法之之外,大量採用日本洞簫──尺八所特有的雄渾氣音。這些曲子在在顯示,台灣是個融和多民族、多文化的國度;並不是中原文化最高指導原則的傳統「國樂」,所能涵蓋的。
最讓筆者感動的,則是劉江濱先生演出的嗩吶北管曲──〈扮仙〉。北管,連雅堂《台灣通史》卷二三,曾說:「坊市之中,競為北管,與亂彈同。」而在演出的節目表中,也曾這樣介紹〈扮仙〉:「台灣四十年代初期,北管音樂極為興盛,幾乎每一村落就有一個以上的北管音樂團體……北管戲演出時,通常會先來一段『扮仙戲』,再演『人間戲』。扮仙戲內都是描述眾仙道人物,相偕到人間,為人們慶賀道喜,獻福獻壽的情形。」這樣看來,北管戲曲中的「扮仙」,應是令人聽了高興的曲子。但在陳中申的〈扮仙〉當中,卻多了幾分悽美和壯麗;那是一種聽了直叫你熱淚盈眶的粗獷之美!
很久很久沒有流過淚了;恨只恨在《黑水溝敘事》的熱情「安可曲」中,沒敢讓盈眶的熱淚,在如雷掌聲當中流出!「音樂會的標題《黑水溝敘事》是我一年多前立下的寫曲計畫……為了做一個稱職的指揮,使我無法專心的構思及動筆」,現任台北市立國樂團指揮的陳中申,在〈演出感言〉中這樣解說著。這意味真正的《黑水溝敘事》還沒出爐呢!那麼,就讓熱淚在另一次《黑水溝敘事》的演出當中宣洩吧!

(原刊於《自由時報•自由副刊》,1997年12月19左手的繆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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