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流年》



　章四








是否曾經聽說過，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特別快？當我們都沈溺在平和的幸福中，渾然不覺時間殘酷的流逝，也絲毫感受不到它所帶來的轉變。只是偶爾會在多年後想起，那個時候的些微跡象，而後嗟嘆自己的愚蠢，不停的說著早知道……


慶太和涼平的生活就在這樣的默契下度過，沒有人抱怨一成不變的慣例、沒有人提出不同生活方式的建議，一樣的一秒一分一天一年，橘慶太和千葉涼平，千葉涼平與橘慶太。


畢業後兩人順利找到了工作，涼平進了一間規模不大卻是經營穩定的公司，當個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在偶然的機緣下架了自己的拍賣網站，倒也經營的有聲有色。慶太則是跌破眾人眼鏡，選擇了插畫家當作自己的職業，不過涼平倒是沒有說什麼，因為他早在很久以前就看過，慶太捧著一本本兒童繪本看的津津有味的樣子。



真的就像個小孩子一樣呢！涼平笑著下了個結論。後來兩人常常會在一天工作結束時，賴在床上，天馬行空的編著奇怪又無釐頭的故事。 “ 慶太以後一定要出一本自己的繪本喔！”每晚熄燈前，慶太總是可以聽到他的『枕邊人』咕噥的說出這句話，而後沈沈睡去。


儘管都屬於手指一招即有女孩子自動黏上的類型，兩個人對於交女朋友這檔事倒是真的一點想法都沒有，當你問他們為什麼，大部分他們會給的答案不是 “緣分未到”，而是 “（工作太忙，）沒時間。”當然，未說出口的隱台詞即是，兩人大半的時間都陪給對方了，哪來的空閒分給第三者。


不過一樣，有些事情我們自己知道就好。





只不過也一樣，事情沒有絕對、也沒有永遠。打破平衡的石子空降得比兩人預料的時刻快了太多，就是那一天，帶著橘黃色雲彩的那個黃昏。


“ 法國？！”涼平的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

“ 嗯。法國巴黎。”慶太沒有隱瞞，當他一接到消息、當他一做下決定，即立刻告知涼平他的選擇。



“ 什麼時候出發？”在良久的沈默後，在慶太以為今天的對話就此結束後，涼平開口。 “ 下個月的七號。”也就是還有，不，是只剩二十六天。
“ 護照辦好了嗎？”
“ 嗯。”護照一直都在。
“ 住宿呢？”
“ 老師會負責。”
“ ………”


工作室的老師很欣賞慶太，認為他的作品裡有難得一見的真稚，他也看過慶太的手稿，雖然內容記載的都是和涼平一起亂掰出來的東西，老師卻認為很符合現代小孩子的想像。而這位老師即將受邀去法國參加研習，於是他問慶太，願不願意藉著這個機會去法國深造。


說不驚訝不徬徨絕對是騙人的，這次一去不知道幾年後才會回來，會不會成功、能不能適應也都是個問題。只是這樣的提議確實誘惑滿點，有老師帶領下絕對可以免去像無頭蒼蠅似亂撞的適應期，再說，慶太也確實想要更進一步，若是他能夠學成，他的夢想、他的約定就再也不會遙遙無期。



於是他答應了，沒有花很多的考慮時間。




“ 你不會講法語。”涼平將整個頭埋進曲起的膝蓋裡，拒絕看眼前那人。
“ 我知道，可是我會講英語。”
“ 你英語很爛。”
“ 我知道，可是我可以慢慢學。”不同的是，慶太卻一直看著他。


“ 你沒有錢，去那裡會餓死。”
“ 我知道。”
“ 你一點都不聰明，那裡的老師不會喜歡你。”
“ 我知道。”
“ 你笑起來很討厭，那邊的人不會想跟你做朋友。”聲音越來越瘖啞，似乎帶了一點哽咽。好像有點忍不住了，可惡！涼平偷偷地用手臂抹了抹眼睛的部位。
“ 我知道。”除了這句話外自己還能說些什麼？移近身軀，將坐在床沿那活向自閉兒的人攬進懷裡擁著，輕輕的溫柔的。


“ 法國的食物都是高蛋白高脂肪，你會變成一個很醜的胖子。”
“ 我知道。”嘆了口氣，發現懷裡的人絲毫沒有掙扎，慶太將頭靠在他的頭頂，臉頰輕輕摩娑柔軟的髮絲，大大的手掌輕輕地拍著他的背。



“ 法國的女生都很外放，你會被強暴。”太明顯了，哭音太明顯了。

“ …… 如果我真的被強暴了，我會打電話回來跟你哭訴的。” 在感受到胸前的濕意時，不由自主的將人抱的更緊些，卻是反效果的發現胸前那片濕好像忽然擴的更大了。


涼平不是故意要任性，這個慶太知道。那樣突如其來的分離，讓兩個早已習慣彼此存在的人悶到窒了息。以後再也不能說早安、不能說你回來了、晚上睡覺時沒人跟你搶被、沒人在你沾沾自喜時潑你一桶冷水，涼平的淚水表達了真實，儘管明早一起床他絕對不認帳，相較之下，自己才是那個冷漠的人。


慶太這樣想著，閉上了眼睛。
這是他們第一次擁抱，是涼平第一次在慶太面前哭泣，也是慶太第一次離開涼平。




他們都是那麼驕傲的人，不可能會為別人改變自己，也不屑別人為自己改變。所以慶太選擇了自己的夢想，而涼平，沒有開口留過他。
涼平知道，慶太不會因為他的一句挽留而放棄這難得的機會，他也想不出挽留慶太的好處；慶太也知道，涼平會尊重自己的決定，而他更會尊重涼平的選擇。




出國的那天，涼平沒有去送機。

那天涼平有一個重要的會議報告，他準備了三個月，他不能缺席。
慶太是在裝睡的狀態下，聽著涼平起床、梳洗、關門、上班。他沒有起床和涼平say goodbye，涼平沒有在床前向慶太說再見。


都太過驕傲了，他們兩個。




####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暌違三年一樣熟悉。

十一月的風透著暖涼交錯的意味，高挑的男子下意識地拉緊風衣的領子，修長的腿停下，看著路旁的楓葉隨風起舞，在空中畫下一弧又一弧優雅的旋圈，熟悉的笑容綻開，卻帶點不熟悉的成熟與穩重。


明天就是那人的生日了，沒有告訴他今天回國，也沒有想好該準備什麼禮物，近情情怯是不是就是如此？隨手揀了片墜地的楓葉，放進口袋。那人跟楓葉完全不同呢！十一月出生的他完全沒有這樣火紅的氣質，反倒帶了點十二月的雪。記得去年自己在巴黎時，撥了個電話祝他生日快樂，看著窗外下個不停的雪，慶太對著話筒說：

“ 這裡下雪了，很漂亮。”
“ 是喔，東京今天天氣可好的，我只有看到落下的楓葉，紅的好刺眼。”
“ 你明明就是十一月生的，怎麼那麼不喜歡楓葉呀？”
“ 我沒有不喜歡呀，而且我是十一月尾巴生的，我比較喜歡雪。”


你在東京想念北海道的雪，我在巴黎想念東京的你。



老舊的公車站牌，慶太訝異竟然沒有重新整修過。伸手摸摸斑駁的鐵面，彷彿觸摸到了那段半青澀的歲月，捨棄了腳踏車後的兩人，靠著公車上下班的歲月。
想起那時後，兩人下班的時間並不一致，卻總是會有默契，誰先回到公車站牌，就要等另一個人出現，再一起踱步回那棟電梯壞掉的公寓。


慶太喜歡看涼平急急忙忙從公車上跑下來，問著自己有沒有等很久的樣子，也喜歡看冬天涼平縮在大衣裡、不停朝自己的手吹氣，卻依然站在站牌前等自己的樣子，只不過，匆匆忙忙從公車上跑下來的人，變成了自己。


視線看著左下，慶太假裝著今天這段路，還是有人陪著自己走，不介意路上的行人是否會以奇怪的眼光看自己，慶太不停的說著這幾年在法國發生的事情，就像以前走在這條路上從不會間段的談話聲一樣。



慶太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再回到這棟公寓，涼平在早就在電話裡告訴自己，他已經搬到公司宿舍，因為那裡離公司很近，早上可以多睡一個小時。將鑰匙緊握在手心，彷彿這樣就可以給自己力量，自嘲的弧度在嘴邊上揚，一點一點牽起以前和現在。


“ 年輕人，電梯已經修好了喔！不用再爬樓梯了。”


沒想到會再遇到房東老伯，慶太有點訝異他還記得自己，欠了身笑得有禮，慶太還是毅然踏上他討厭了詛咒了六年的九十六格階梯。

一步一步慢慢爬，每踏一步，慶太的心跳就更響一分貝。涼平可能不知道，自己之所以會瘋狂的進行筋肉改造，是因為那天晚上背著他的自己，深深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瘦弱了……


想要背著他一輩子呀……怎麼可以這樣氣喘吁吁的……


又想起那時被他嫌棄肌肉的自己，慶太搖搖頭，失了笑。半年後，背著涼平的慶太再也不會覺得累，他的歌聲越來越洪亮，涼平不再陪著他唱，只是趴在他背上靜靜的聽，偶而的偶而，會一起哼出…… and I know is

“ La La La La La La La La La……”means I ……

無意義的、反覆的，慶太一直唱著副歌，唱出那時候的心情，唱出這時候的感覺，唱出他們由片段組起的流年……



終於……
握著鑰匙的手明顯顫抖，他就像找到寶藏的湯姆一樣，遲遲不敢旋轉那開啟的關鍵，他們都在害怕，等等映入眼前的東西，會不會只是讓人遺憾、讓人選擇逃避的事實，裡面，真的有寶藏嗎？


喀！


鑰匙的保存期限還沒有過！這樣的認知讓慶太不知該作何反應，異樣的心情、複雜的情緒，全都一瞬間湧上心頭。他推開門，走了進去，走進這個他三年不見的家。



沒變………
通通沒變………

桌子還是擺在床邊，床依然僅靠著窗下，被子還是他熟悉的天藍色，冰箱插著電，廚房仍是乾淨整齊，音響旁邊還是擺著他喜歡的BSB，而他們兩個人的合照，依然安穩的擺在桌上，夕陽映照下的照片裡的少年，依然笑得無憂、笑得燦爛……


拿起相框，纖長漂亮的手指不由自主撫上了照片中，那個擁有如墨般黑髮少年的臉龐，輕輕的柔柔的，所有關於他的一切經由指尖的接觸，完整地從腦海喚出：他的笑、他的怒、他的諷刺、他的貼心、他的任性、還有他的溫柔……


“ Ryo……”


無意識地，慶太跌坐在柔軟的被單上，手臂卻不經意感受到不該屬於床鋪的堅硬，他驚訝地往那物體摸去，卻更驚訝地發現……

那是自己今年九月才剛在法國推出的新繪本，也是自己的第一本全創作……
顫抖著手指，一頁一頁的翻，一頁一頁的猜想著那人看這本書的心情，也一頁一頁的回想自己當初創作的心情，然後他在某一頁發現了一個硬紙盒，


一個WERTSIEGEL巧克力的硬紙盒。





啊～～十一月的夕陽怎麼那麼扎人呀～～

慶太忍不住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眼眸，十一月的雨下在自己臉上，卻是比夕陽的光輝更加灼熱。他想他，他的每條神經每次呼吸每滴眼淚，都在呼喊著想他想他想他，很想很想他……


為什麼在那個清晨，自己沒有起床向他說聲Good bye？
為什麼在那寒冷的十二月天，在那與他並行的街道上，自己沒有將他那早就凍僵的手緊緊牽過？
為什麼在他流淚的那個晚上，自己沒有跟他出那不捨已經到達滿溢的狀態？
為什麼每次的通話，自己都是壓抑著那即將脫口而出的『I miss you』，
這份思念到底會不會變成錯過……


I really miss you, but I don’t want to miss you.




或許，就是因為太過想念，
當慶太聽到門鎖再一次傳來『喀！』的聲音時，他拒絕將之歸為他心中最渴望的結果，但是頭卻不可抗拒的、像是被下了蠱般，朝他再也熟悉不過的門望去，



然後，門被推開了，
然後，有人走進來了，
然後……






“ 我回來了。”
“ 你回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