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6-15 12:09:45

不說

沒有費太大的力氣,我就把父親背上的黑頭給擠了出來,我把黑頭放在白色的紙巾上,讓父親看看他的身體產生出的黑頭是怎樣的。父親在讀報,我把紙巾放到他的眼前,企圖引起他的注意,或嘗試遮住他的視線,逼他看這顆黑頭的樣子。

父親帶著老花眼鏡,視線暫時離開報紙上的鉛字,瞄了瞄放在紙巾上的黑頭。細長的黑頭,尾端略帶白色,像根在泥土生活,洗淨后的樹根的顏色。白色那端是從皮膚內層長出來的呢,還是由外頭累積在毛孔的灰塵組成的呢,我並不很清楚。我只是負責把它從父親的背上擠出來。

遂記起,以前曾替父親擠臉上的黑頭,那些黑頭啊,長年累月地積在臉上皮膚的毛孔裡,若不細看還以為父親的臉上怎么如此多痣啊。可父親怕疼,特別是當擠壓在鼻頭或眼角邊的黑頭時,才弄一顆,他的雙眼就蓄滿了淚水,然后搖頭揮手要我就此打住。無論我怎么哄怎么騙,軟硬兼施,都無法誘惑他再讓我動手。

除了黑頭以外,我小時候也喜歡替父親拔白頭髮,當然這是我要跟父親討零錢時才會做的事。父親以前在板廠工作,每天放工回家后,在沖涼之前,都會先坐在分別由藍紅黃色的塑膠線織成的懶椅上讀報,當我想要零錢時,我就會大聲對父親說:“爸,我幫你拔白頭髮!”

父親也不吭聲,就坐在懶椅上任由我撥弄,以尋找他的華髮。父親的白色頭皮上,往往還殘留著父親工作時,飄落在頭皮上的木屑。木屑有時是亮橙色的、有時則是暗紅色,似乎父親當天處理的是什么樹木。

每當尋獲一根、兩根、三根白頭髮,拔掉以后,我會拿到父親眼前,企圖引起他的注意。這時候的我就如獲至寶,因為這意味著我做的事情有成果,接下來就可以開口要零錢了。

當白頭髮拔得差不多以后,我就會怯怯地開口問父親要五角錢零用錢。父親往往都沒有直接回應,依舊讀報,我也不善罷甘休,一直在他身邊磨蹭。直到他放下報紙,伸手入工作褲的口袋裡,把所有零錢抓出來放在手心上,看看有多少零錢。

父親攤開的手掌中,大大小小的五角、兩角、一角都有,掌心中還有細碎的木屑。我撥開木屑,拿了個五角大餅,不由分說,就趿著拖鞋到對面的零食售賣店,購買我喜歡的零嘴去了。

買了零食以后,我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趿著拖鞋走回家,一路走一路吃零嘴。有時候零嘴吃完了,回到家,父親還在讀報。還不到父親讀完報的時間,五角大餅就進入了我的肚子裡。

話說回來,這不就是一種用勞力賺錢的原始版本么?只是那時候賺零用錢畢竟較為容易,若真的要打工賺錢的話,就憑拔幾根白頭髮,能賺五角么?當然不能啊。

如今,父親的華髮已多到不能隨意亂拔的程度了,一來是頭髮已稀少,二來是華髮已密布。

我成長的過程中,記憶中常常有這樣一個關于父親的畫面,父親在沖涼后,就會在鏡子面前,細心地梳理他的頭髮,以前還會把手一伸進頭油的罐子,抓一把頭油,均勻地涂在頭髮上,然后慢慢地梳理,梳好后,頭髮便油亮油亮地,煞是好看。父親的髮線逐漸向后移后,卻不損他梳頭的興致,他會把前面的頭髮梳向前,遮著額頭。

衣服則是有領的恤衫,胸前的口袋放包香煙和梳子,衣服塞在褲子裡,還穿腰帶。剪裁得宜的褲子是父親找一位老裁縫師父做的,如今這位師傅已不再做褲了,大家都買現成的。

父親的褲子有他年輕時,時興的喇叭褲,他著得煞是好看。父親戒煙后,頂著越來越大的肚腩,這些褲子也不能穿了,卻還整齊地收在衣櫥內。

我年輕時對父親的感覺是——寡言、善良、愛看報、賭兩手麻將、抽煙、感覺不太親近,小時候卻又可以撒嬌。但隨著不斷成長,與父親的互動也多了,特別喜歡父親笑時,眼睛瞇著,眼角旁那道小小的疤痕,那時父親在家中跌倒,碰一聲,眼角旁穿了個洞,縫針后留下的疤痕,還有笑時露出上排已掉的牙齒的黑洞。

偶爾,我都會想盡辦法從他口中挖出一些他年輕時的生活故事,他偶爾說一點,不過大部分時候還是,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