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這篇文章 讓我想起我爸爸以前英挺斯文的樣子

他也是寫著一手好字
包括出租房子的紅紙條
中元節燒紙錢的大信封
春聯 賀年片 祖先的牌位
全都是慢慢磨墨 用毛筆寫的

我爸爸也是有一雙包水餃的好手
煎魚 煎蛋餃 做荸薺肉圓子 削梨子 包粽子...
還有我到新竹唸大學時給我寫信 說說他心中的話

大二的時候某一封信
讓我突然發現爸爸原來很秀氣工整的硬筆字 出現了顫抖和潦草的感覺
有些字好像忘了怎麼寫 多了部首偏旁
爸爸怎麼了 ?
每次回家看到他 他仍牽著我的手去散步繞圈圈
讓我感到很安心
我們一起去買腳踏車 他陪我學著騎
我們在天矇矇亮時 搭第一班公車 一起上菜市場買菜

大二的端午節前 我正在準備期末考 爸爸生病了
住院前 他還堅持去買了粽葉和糯米 要包粽子給大家過節吃
但是那年的端午節 家裡一個粽子也沒包成
因為爸爸進醫院不久 就不能走路了
媽媽和哥哥都不會包粽子

我是被瞞著到期末考完 才知道爸爸生了重病

病榻上的爸爸似乎也知道他痊癒的希望渺茫
只是靠著治療和堅強的意志力 想讓自己只有感覺卻無法運動的雙腿 恢復下床走路的功能
隨著時間 他的雙腳果然漸有起色 從完全不能活動 開始能夠簡單地轉動
有時他清亮的雙眼會凝神陷入沉思 有時又會認真地加入我們的談話和玩笑

從進了病房之後 他那雙又大又軟又多工的手 就很少再提起筆寫字
多半是撐著床邊的欄杆 費力地幫助雙腳練習做一個個轉動

漸漸地 他必須常常咬牙忍耐 卻還是抵擋不住癌細胞不斷啃噬著手臂骨髓的疼痛
漸漸地 他的呼吸開始變急促 必須依賴病房中越開越強的氧氣
我知道他不想依賴 總是叫我們把氧氣關得小一點
但是隨著他的談話與笑容越來越少 閉目休息的時間越來越長 我們的心情也跟著沉重起來
通常他不舒服是不會告訴我們的 一個多月後 他就在睡眠中離開了我們

我開始鴕鳥式地 努力忘記待在病房中的爸爸:
頭髮長了 白髮增多了 不像以前他總是自己梳理得整齊乾淨
有段時間 頭側面用藍色筆畫了一個十字 是照鈷六十用的
後來他乾脆請理髮師來理了平頭 看起來比較有精神
有時哥哥推輪椅帶他出去逛逛 輪椅在擁擠電梯裡 他顯得特別矮 也看不到電梯裡的鏡子
我從他眼神中讀得到很深的落寞

三個人黯然地離開醫院回家以後
我們翻開爸爸以前的皮箱
將從小到大全家人的照片看過一遍
找到了他以前穿軍裝的大頭照
從年輕時神采奕奕的他 到有著慈祥眼神的儒將風範
這才是我心目中的爸爸
有好幾年 我總是隨身帶著一張 不時地拿出來回想

爸爸的手寫信 和他特別買給我的一枝"德恩耐"女性牙刷 一個已經不會走的小鬧鐘
一直跟著我到大學畢業 研究所 工研院
每搬一次宿舍 我都會記得要放在重要的抽屜
到現在 我不管搬到哪裡 它們都有固定的位置

偶爾我會拿出來讀
那略為顫抖的筆跡 寫錯的幾個字 常常讓我不停地掉眼淚
不知道是自責當時沒有發現爸爸的健康快速地變壞
還是沒意識到他文字底下隱含著悵然的心情
或者恨我自己沒能抓住任何東西 只眼睜睜地看著爸爸的流逝 離我遠去

生命似乎真的禁不起時間的侵蝕
有時 我只能這麼想



-----Original Message-----
Subject: Fw: 人生時節 ◎平路

有時候，自己一個人去展覽館看書法，站著就是半天。這個月起，香港藝術館二樓有一項書法特展，展場一
角，壁上懸著李叔同的四個字：「無上清涼」，筆墨清淡，字體如修竹，應該是大師皈依佛門之後的作品。看著，
已經心無掛礙起來。

父親愛看好字，喜歡讀帖。多年都在搜尋前人的字帖。父親說過，字就是要耐看才好。因為耐看，看久了成
痴，這些年，也成為我在一幅字前默默發獃的理由。

愈來愈像父親，好像是一種必然的「返祖現象」。我總在細數，自己到底有多像父親？

還有，到底像──哪個時期的父親？這，其實是個有意義的問題。就像曾經圓桌子的人吃飯，某位朋友一時眼
花，糊里糊塗讚過我：說我後頸特長，氣質像奧黛莉赫本。旁邊另一位朋友馬上提醒，什麼時期的赫本？若是後
來，脖子起皺，瘦得像非洲餓殍的那個赫本，可就大事不妙。

長夜劫數輪轉如來，是的，我總希望像鼎盛時期的父親：在我腦皮層裡防塵防震防白蟻的一處，還留住他盛年
的樣貌。

書桌前的他俊氣，字也寫得秀逸有形。父親總在研墨，半天攤開宣紙，等著啊，耐心地等，一邊幫他拉紙，我
找到時間會插嘴。「爸爸，這一幅字給我。」父親總說急什麼，等再練幾年，字就能夠看了。

那些年的剪影，包括下廚房親手做麵食的父親。他臉上有一種堅毅的表情。滾轉在麵棍底下的麵團，那是目光
專注的焦點。

父親的動作熟練而有力道，很快到了餃子皮的階段。每一片中間有點厚度，四周愈靠邊愈薄，一片連著一片，
從麵棍底下飛了出來。這個我會，捏一團小塊的麵，踩在板凳上，我把麵團湊上高高的麵板：麵杖在麵板上小幅度
的前進後退，學父親的樣踮起腳，漸漸跟著麵杖的動作晃動餃子皮。可惜我的麵團不是圓的。全身力氣都用上，破
了，幾個窟窿出現在餃子皮邊角。

那是最好的年頭，父親事情忙，卻總也不累。從課堂回來還可以趕著做餅。記得父親身上落著一層乾麵粉，西
褲上沾得都是。一些小小的粉屑，飛揚在空中，在我眼前發著微光。

什麼時候開始？父親自己和麵的時候少了。對街外買幾籠蒸餃，湊合著吃吧。有一天，發現他寫的字也不對勁
起來，字體有點抖顫，一撇一捺湊不成形狀。再有一次，我讀到報上的一篇文章，提起大陸一些地方，他從前走
過。我剪下來給他看。幾日後，他回給我一個便條。彎曲幾行，有錯字，居然還夾著別字，我看不太懂他寫些什
麼。而我這才發現：他已經不理解那剪報文章的意涵。

然後，父親的毛筆收進抽屜裡，再不練字了。家裡竟沒留下一幅，當年父親多麼好看的草書。

記憶中，正是父親，教我認識了方塊字。那時候，牽著父親的手從大學散步回家。父女倆走在騎樓底下。經過
龍泉街一帶，總會站定在裝裱店門外。楷書認識了，難的是櫥窗裡筆走龍蛇那堆字。每當猜出來幾句，我就期待父
親讚許的眼神。

愈小的時候，我跟父親愈親近。記得父親帶我去圓山動物園看大象。父親有力氣，把我扛在肩頭，比別的小朋
友都高，望得見大象用鼻子喝水。

嬌嬌的女兒坐在臂膀上，是不是人生最好的片刻？後來呢，震撼是接二連三，還是讓人慌手忙腳？當年，佛陀
還是西達塔王子，第一次微服出宮，目注到無牙的、拄著拐杖、白髮蒼蒼的老人，王子受到莫大的驚嚇。面對人生
的終局，這瞬間的快樂還有什麼用？

成、住、壞、空，按著這個順序一件一件地來。我們見到的，真是同樣一間屋子？世間好物不堅牢，我們說
的，真是同樣一個人？

人生多麼危脆。只有我，妄想為一閃而逝的光景……在心裡做出註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