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習飛‧之二‧立秋，玉山 102-8-10~11
阿德和我都愛山，台灣的山林可說是我們深深感念的自然啟蒙師。
雖然從孩子們三歲多開始，幾乎每一年都帶他們去合歡群峰，至少好好地爬一兩座高山，然而，談到前進其他高山，我們卻顯得更為慎重。
「絕不為了幫孩子累積百岳山頭而帶他們爬高山」，是阿德和我對於帶孩子爬山的默契與堅持。
時常回想、也謹記著自己還是個登山新手的時候，那些山行之中曾經深刻的，交織著疲倦和辛苦、新鮮及震撼、興奮或狂喜 …層次豐富的感受；而有時，則是像森林中的聲與影、一陣谷風襲來的清涼，這樣尋常而恬淡的快樂。也希望孩子們不會因為太過頻繁地上山，而失去了值得反覆咀嚼、回甘的過程。
過去的這一年間，阿德和我都很忙碌。尤其是阿德，整個暑假必須花更多的時間在學校的生態區。然而，全家一年至少爬一次大山這個約定，卻沒有改變。
忙碌往往讓人忽略運動與健康，六月下旬交出期末報告之後，我便有這樣的醒覺。為了八月中旬要爬玉山，從那時開始，幾乎天天帶著兄妹倆游泳練體能，而阿德則利用早起的清晨，帶著小咕嚕繞社區慢跑。
玉山是我山行生涯中的第一座高山。
還記得那是二十年前的五月下旬，跟著登山社八十餘人的大隊伍，從塔塔加鞍部望著小南山的剪影上山。大隊伍很難避免拖長，我們在一段繞過火災過後不久的二葉松林地之字坡走走停停。當時有幾位同行者都和我一樣是即將畢業的大四生，有些同學甚至將學士服塞在背包裡，為上玉山頂和于右任銅像合影。
我們班去了四位，其他三位都是男同學，在長長的大隊伍當中，偶爾照面打個招呼，然而爬山的過程，每個人都在調整自己的呼吸和步伐，也在觀覽和收納著屬於自己的風景與記憶。那時候還不認識擔任山社領嚮群長的阿德，僅僅通過此行，對他有了些微印象。
絡繹的大隊伍，在前去排雲山莊的八點五公里走到將近一半時逐漸拉開距離，我也得以在某種較為寬鬆不緊迫的速度中，望著風景前行，而腳程差不多的人也自然走在一起。一位愛唱歌的學弟則後半路程都在高歌，從大峭壁唱到排雲，展現山行也該有的愉快輕鬆的一面。
抵達排雲之後，我在外頭看山看了很久，看到山色起了變化，四下轉暗。而夜晚，也不少人留在外頭看星星、拍攝星軌。上山之前，哥就提醒我因為高海拔氣壓低，多半難以進入深層睡眠。置身擁擠的通鋪中，彷彿是睡著了，卻又能清晰地聽見各種聲響。之前聽聞排雲的傳說故事，則在暗夜裡縈繞成一個巨大而看不見底的暗影。
隔天清晨點著燈摸黑出發，一個接著一個光點，在上玉山的路途，匯聚成一條光的小河。因為人數眾多，黑暗中行進得十分緩慢，在我上達風口之前，先抵達山頂的人已歡呼著日出了，然而，我終究為一不一踏地上達山頂而歡喜，至少，我不曾在那種帶著薄薄金色的朝陽之下，身迎將近四千公尺高空的風，與竄入呼吸道的冷冽空氣，而這裡，是台灣之巔。
上一回去玉山，則是將近十一年前了。和幾位熟識的登山社學弟妹們同行八通關。隔天，阿德和我從八通關沿著荖濃溪上溯，穿過箭竹林與冷杉林，豎耳傾聽著林間鷦鷯清新婉轉的歌吟，望著東峰的巨大山形上達主北峰鞍部。到主峰時已過中午，山頂雲封霧鎖，一片蒼茫。
仔細回想起來，都已是十年、二十年的時間尺度，兩個十年之間，似乎發生了許多事情，每個人也都有不同的成長和際遇；我已從很頻繁地爬高山、以自然為養分、在山行中成長，轉為不再那麼頻繁地上山。然而，不變的或許是，對於走入山間的路途，所有聲音、顏色、光與景象，能夠勾喚起的舊回憶與新驚奇。
排雲山莊重新整建之後，爬玉山也增加了許多新的規範。其實都是為了同時解決過去玉山主峰線與排雲山莊面臨的高海拔山區遊客承載量、高山廁所、炊煮與山莊附近亂倒的廚餘，以及商業登山的問題。這些問題，過去並不是沒有討論過，然而宣導的效果畢竟有限，現在透過申請時統一管理，或能杜絕部分缺失。
七月中旬得知我們的隊伍幸運抽中排雲山莊，阿德就趁著回南投的時候，帶孩子們造訪水里玉管處的遊客中心，當作玉山之行的行前教育。玉管處規定所有的隊伍都要帶GPS，過去登山只使用指北針與等高線圖的我們，還特地買了一台Garmin。雖然有了GPS，阿德仍找出大學時代做過功課的地圖與指北針，我也善用等高線地圖，為小朋友們解說路線與時程。
你相不相信，上山前的打包，也是我鍾愛的時光之一。曾經登山裝備隨時準備在房間的某個角落，等待著上山的機會；現在往往要回想一下上次將某件東西歸位時，是放去了哪裡？推開櫃子的門，有時動輒是十年以上的記憶。於是，翻箱倒篋的打包，也像翻開泛黃的舊日記，展讀著略微陳舊的過去。雖然現在打包又比過往更費時，兩個大人準備的是兩大兩小的什物，然而，我對於即將「回到山裡」仍懷有一份憧憬。
週六(8/10)早晨將所有的東西上車，取道南投水里，經新中橫公路上達塔塔加。前年十月我們曾去塔塔加賞鷹、爬鹿林山與麟趾山。這些年來，新中橫公路沿途的地貌隨著颱風、土石流一直在改變，前幾年的某個山邊路段可能因時常坍方而改建明隧道通過；而某些路段十年前是明隧道，最終卻不敵自然崩塌而必須封路，改道而行。新中橫似乎一直斷斷續續地在修路，然而卻又像是只能暫時的解決問題。先天上源於新中橫通過處地質並不穩定，而附近的玉山又是台灣造山運動的中心，全球暖化造成的極端氣候型態，往後恐怕只會一再加劇對於新中橫沿途的考驗與重創。
通過東埔隧道之後，雲霧開始在山頭上聚攏，緩緩掩至、漫過路面，也為黃昏的塔塔加帶來了一場陣雨。咕嚕和瑀魚幫忙搭起帳篷，卻又不想一直待在裡頭，帳外撿石頭、畫棋盤，央求阿德陪他們下西瓜棋。
夜深以後，灰雲終究散去，仍是一個在星光注視之下的夜晚。天亮之前醒來，在天邊微微泛紅時叫醒孩子們開始收帳篷，準備出發。
站在塔塔加登山口，面對著小南山屏風似的稜線，眼前的深谷是蜿蜒流入高雄縣的楠梓仙溪。我終於回來了。
IMG_5016左邊是小南山 右邊遠方尖尖的山頭是中央山脈上的關山.JPG
IMG_5020塔塔加鞍部登山口.JPG
IMG_5027玉山前峰的影子 投射在塔塔加鞍部與麟趾山山腹.JPG
我們就從這裡起步。孩子們說，路似乎寬平好走得多？不像去雪山，一開始就是一路上坡。阿德跟孩子們解釋了兩條路線的距離其實相差不多，只是上升高度不同。其間的差別就像是：雪山是搭電梯到五樓，再爬樓梯上到十二樓；而玉山則是搭電梯到八樓，再爬樓梯到十三樓。豎耳聆聽的我也不禁莞薾稱妙。事實上，與去年的雪山相較，前去玉山的路途雖然上升坡度較緩，然而有好幾段橫過峭壁，右手邊仍有斷崖多處，較雪山的路險。雖然峭壁路段幾乎都以架設棧橋通過，然而環顧四周仍不難覺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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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G_5040.JPG 俯身湊近一朵百合，汲取來自土地的清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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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G_5062.JPG 望著右前方屏風似的小南山，前行。
IMG_5069.JPG 前往排雲山莊的8.5公里，會經過將近百座棧橋。
喜愛花花草草的阿德仍不時停下來為刻正盛開的草花取鏡留影。我想起方才一面解說牌引用了李奧波的這段話：
「兩眼望天而期待春天來臨的人，從未看到如草花這麼小的東西；兩眼下垂而對春天失望的人，不自覺地把它踩在腳下。而用雙膝跪在泥地上去尋找春天的人，不但找到它，而且是豐豐富富地得著。」
走一趟玉山，你將看見甚麼呢？我看見了山的暗影，看見玉山前峰的影子落在塔塔加鞍部與麟趾山的山腹之間；看見玉山沙參和繡線菊含著尚未散逸的晨露；看見我們從二葉松林漸漸過渡到鐵杉林，又從鐵杉林緩緩進入冷杉的世界。
IMG_5034玉山沙參.JPG
IMG_5037玉山金絲桃.JPG
IMG_5063玉山繡線菊.JPG
從塔塔加鞍部登山口往排雲的路上，有一回休息的時候，我聽見阿德問小咕嚕說：你知道為什麼爸爸去年帶你們去爬雪山，而今年要帶你們來爬玉山嗎？
阿德提起曾經佔領台灣、國土比台灣大上好幾倍的日本。日本人視他們的最高峰富士山為「聖山」，並且認為一生一定要去爬一次富士山。當他們據有台灣，開始有計畫地丈量台灣的土地，進行地理大調查，發現這一座小島竟然有兩百多座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山，而且還有兩座高山比日本的聖山還高，非常地驚訝，於是就將台灣的最高峰命名為「新高山」，而將台灣的第二高峰命名為「次高山」。並且規畫以這兩座山的週邊區域，分別成立「新高阿里山國立公園」、「次高太魯閣國立公園」，也是我們現今玉山、雪霸、太魯閣三個國家公園的前身。
事實上，從那時直到今日，許多日本人或其他國家的外國人都慕玉山之名前來台灣爬玉山；我們身為台灣人，是否也認同一生應該去爬一次台灣的最高峰和次高峰，是非常有意義的事呢？
阿德又說道，雖然爬山是爸爸媽媽的興趣，爸媽從你們小的時候就慢慢帶領著你和小瑀魚親近台灣的高山，但是並不會要求你們一定要跟爸媽一樣愛爬山、以爬山為終生的興趣。當你漸漸長大了，會有自己的想法，可以自由選擇喜歡的事情。
然而，爸爸媽媽仍覺得，以爬山來認識自己出生、成長的台灣土地非常有意義，因此希望不管你們長大以後課業有多麼忙碌，我們都能夠有一個約定，就是每年全家至少去爬一次高山。當你們到了高中、大學以後，也許就由你們規畫安排行程、負責上山前的準備工作，負擔主要的重量，帶爸媽去爬山。
我總覺得，阿德不只是帶孩子們去爬一座山，走一個登山行程，他也在思考一些事情，一些較長久的事，並且嘗試將他的閱歷和思考，慢慢地說給孩子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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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G_5077.JPG 前往排雲的路途，會經過許多峭壁，但這還不是最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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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九年半間，我們都不曾為了自己很想上山而離開孩子。耐心地等待他們長大、健步如飛。因為全家人一起去爬山，對我們有著重要的意義。
IMG_5100.JPG 山行途中，也可以乘著想像的翅膀，飛翔。
IMG_5102.JPG 遇見玉山小米草。
IMG_5115.JPG 在西峰下白木林觀景台休息，望見主峰到圓峰的稜線，上方竟是一道直線形的彩虹。第一次見到不是圓弧狀的彩虹。
IMG_5138.JPG 離開白木林前行時，天上的雲慢慢飄降下來，將主峰稜線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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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G_5151.JPG 玉山主峰線有著特別壯觀的鐵杉森林。漫步鐵杉林間，你會覺得自己是在一群歷史巨人的身邊穿梭。
IMG_5154走進大鐵杉的國度，我們體認自身的渺小，爬山也是學習臣服的過
IMG_5187.JPG 大峭壁。留有古海洋生物的化石，以及水波文的痕跡。證明玉山以前曾在海底。
IMG_5202.JPG 山徑顯然是鑿開這處岩石而過。
IMG_5204.JPG 小咕嚕最喜歡的地方之一。他說，讓他印象最深刻、最震撼的是楠梓仙溪對面這
IMG_5240雲霧開裂，圓峰又重新露臉.JPG
IMG_5244孩子們累的時候，排雲山莊也在冷杉林後面隱現。.JPG
IMG_5251.JPG 排雲終於到囉。
IMG_5255.JPG 進了山莊，本來希望剛才都喊累的兄妹倆小歇一下，兩個因為可以住上鋪而興奮過度的小小
IMG_5259.JPG 不想睡覺的小小孩，又在山莊外面撿拾了黑白石頭，畫了棋盤
IMG_5263.JPG 玉山圓峰。
IMG_5267.JPG 從往玉山西峰的半途俯視新排雲山莊。
IMG_5293.JPG 排雲山莊昔日的門牌是「信義鄉東埔1號」，如今行政區回歸阿里山鄉。
IMG_5296.JPG 排雲的黃昏時分，瞬息萬變。不知道明天南方的颱風會造成多大的影響，何時
晚間七時，山莊裡的人都已經關了燈就寢，我們在外頭看了星星。夏夜裡天空最容易辨認的非天蠍座莫屬，而銀河就像是橫過天際一帶朦朧的雲影。最近適逢英仙座流星雨，凝視天空稍微久一些，不難瞥見或長或短的流星劃過天際。
清晨二時，走廊開始傳來窸窸窣窣的收睡袋聲、腳步聲、整裝聲、說話聲，黑暗之中床在動、樓板在動、吆喝吃早餐的聲音，整個山莊像開水沸騰般地活絡了起來，最後一個出發的隊伍是三點半，外頭開始安靜了，而一點半就起來準備早餐的廚房，也在這時才得歇息。阿德本來將鬧鐘設定在四點鐘，但此時早已被吵醒而毫無睡意，我們決定提早叫醒兩個孩子，起床整裝。
為了避免上主峰遇雨，我們在黎明前的黑夜中出發，望著緩緩隱逸的星子，慢慢地走向朝陽。
孩子們雖然跟我們爬過幾次高山，卻是第一次在暗夜之中行走。平常兄妹倆愛玩手電筒、頭燈，有時躲在睡袋裡面偷偷地玩，想像力讓頭燈成為具有魔法的光劍，有時候我們還會忍不住叮嚀他們節省電力、留到黑夜中使用。
頭燈的光束穿入暗黑之中，往往被稀釋得淡且薄弱，而落在步伐前方的地面，卻剛好圈圍出一團暖暖的、讓我們剛好看得見前路的光。
剛開始走了一段，都在冷杉林裡，阿德不時提醒孩子們抬頭看看上頭，樹梢枝椏間的空隙，都是晶亮的星星。隨著我們前行，天色也開始轉亮，而星星也開始稀疏、模糊。
IMG_5302為了避免上主峰遇雨，我們在黎明前的黑夜中出發，望著緩緩隱逸的星子，慢慢地走向朝陽。.JPG
IMG_5319穿出冷杉林，走在碎石坡上，瑀魚說，四周的景象真的很像走在雪山圈谷.JPG
IMG_5324我們很少會注意到山的影子，尤其是清晨的微光，將玉山主峰尖尖的影子，朦朦朧朧地投射在尚未散盡的霧靄之上。
IMG_5340 盛開的奇萊紅蘭，像是穿著紫衣、手舞足蹈的小仙子.JPG
IMG_5344往上望去，都是從玉山主峰絡繹下山的人.JPG
IMG_5348尼泊爾籟蕭.JPG
IMG_5351.JPG 從碎石坡往風口的路。從阿德拍攝的角度看去，會覺得我和小咕嚕立足之處十分危險。
IMG_5354.JPG 玉山捲耳
IMG_5364往玉山南峰的稜線，遠處的尖尖的山頂是南台首嶽 關山.JPG
IMG_5384在玉山主峰頂活動的岩鷚，牠們是台灣海拔分布最高的鳥。或許習慣了來來去去的登山者，不太怕人.JPG
IMG_5385.JPG 往下看去是南投縣信義鄉。
IMG_5399.JPG 小咕嚕說，另一個讓他印象深刻的是終於爬上主峰。會當臨絕頂，一覽眾山小。
IMG_5410.JPG 把拔是幾次大山之行的策劃人，也是我們家主要的掌鏡
IMG_5412從主峰下山.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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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主峰下來不久，飛升的雲朵，驟然掩蓋山頂。沿著碎石坡下行，天空間歇飄下細細雨絲。就在進入冷杉林時，雨驟然轉大。幾隻火冠戴菊鳥在冷杉枝椏間輕巧地一步一躍，伴隨著細碎如喃喃自語的叫聲，我們瞧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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