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夏越春,水墨、大雪山 99-6-17
原以為這趟旅行,是因五月中旬鳥類課程中聽聲辨影的延續,引我為追尋林鳥而去。
然而,大雪山授予我們的卻是另一番水墨畫境的浸淫與領會..........。
清晨站在洗衣槽前揮汗如雨地曝著高照的夏陽烈焰,一面就著洗衣板,使勁搓揉著浸泡過雨水與林下腐植質染色的襪子、絆倒時蓋了苔痕印與磨挲過樹皮的膝蓋、以及抹了深深淺淺泥色的褲腳...,一面回想著小咕嚕和小瑀魚昨日跟隨我們一路穿行著鐵杉林、檜木林、下達闊葉林底,遇見的那場狂放的大雷雨。
才不過間隔一個肢體充分勞動後的好眠夜晚,醒來卻覺察短短兩日間竟已習慣了中海拔的沁涼,一時難於適應平地逼近夏至的高溫和悶熱。想起一位朋友總戲稱這叫做: 「高山症緩解,「低山症」發作」。
用洗衣機絞過之後,腐植質的氣味幾乎蕩然消逸無蹤,直到我掏掏孩子們的口袋,翻撿殘餘的落葉及果實碎屑,足證我們穿過夏天越過春天的這場旅行,曾經真實地存在過。
隨著端午節來到,梅雨季節似乎也漸趨尾聲,一年中最熱的一段時間就到了。
小瑀魚望著車窗外天邊的雲朵,直說天空的雲好美,並且閃著夢幻的眼神,她仔細看清楚了 要把雲的樣子用筆描繪在紙上。很高興自己的孩子在三歲半的年紀,就有感受美的能力,並且能夠適時地、用適切的言語表達。
「我們要去哪裡呀?」孩子小睡片刻醒來問道,
「去大雪山」 我說,
孩子們竟然連連搖著頭說:「大雪山結冰 太冷了」,「而且有很可怕的大地震」。
我保證著現在是夏天,剛好適合避暑,而且地震不是隨時都有的。
去年冬至前,美麗的大雪山之行,竟然只留下結冰的嚴寒和地動的震撼呀。
沿著大雪山林道在山中迂迴,一串串鳥語乘著清冽的空氣,順勢自車窗外滑了進來,平地三十度的熾熱就漸漸被阻絕於外,彷彿繼續這樣走著,就能穿過夏天 返回春天了。
路邊懸垂著早熟的懸鉤子與毛茸茸的獼猴桃,嘗過野果滋味的孩子們,看著晶亮的果實垂涎欲滴,說什麼也不願錯過。
林道41公里處停車,從另一個方向下行原始森林。
經過連日的梅雨,森林貯蓄了極豐沛的水量,每一條山溝都搖身變為湍急奔流的小溪或水聲轟隆的瀑布。
阿德提醒孩子想想,水從哪裡來呢?
正午前,山谷間雲霧裊裊飛升。穿梭在高大的紅檜森林底下,聽著水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而每條溪流彷彿都發源自雲霧之中。我想起詩人鄭愁予的這首<<島谷>>
眾溪是海洋的手指
索水源於大山......
這裏是最細的一流
很清,很淺,很活潑與愛唱歌
山崖高得難以仰望
植物們靜靜地倒掛
中午的陽光一絲絲的透入
遠處以雲灌溉的森林
沉沉底如含一份洪荒的雨量
蔭影像掩飾一個缺陷
把我們駐紮著文明的帳蓬掩蔽
我時常以稍遠的距離落在後頭,欣賞阿德帶領著小咕嚕小瑀魚,父子三人鑽入墨綠色森林的背影,並感覺自己走在一幅巨大 無盡延伸的水墨畫卷當中。霧來時,將景物的輪廓輕輕拭去,宣紙多了些留白,而霧散時,林樹廓影就成了細緻的工筆描繪.......。
一株倒木的中空樹幹,往往就能激起孩子們豐富的想像。<<冰原歷險記三>>的那隻獨眼黃鼠狼,就住在這裡面嗎?
「喂…,巴克在不在家? 喂…,有沒有人在家?」 阿德帶著兩個孩子一遍一遍呼喊。
「噢,他可能去哪裡雲遊去了吧!」
松鼠啃囓過的櫟子,一束兩根的松針,潮濕油亮的落葉片片,扁柏開裂的果實,幾片花瓣,倒木上的小蘑菇,一枚來不及成熟就被鳥兒啄下的白花八角 ...,都是小瑀魚喜愛的收藏。
而臨著溪水邊,也是孩子們扔擲樹葉漂小船,百玩不厭的好地方。
梅雨季節也同時灌溉了林下的地被與腐生植物。我有點訝異六月中旬森林裡還隨處可見水晶蘭,剔透晶瑩的鐘型花朵低垂著,像是身著一襲潔白,低頭不語的天鵝公主。
步道接回林道,我仍不捨地沉浸於眼前一卷層次分明的水墨意境。小咕嚕和小瑀魚卻在林道上追逐起來。阿德用昆欄樹(雲葉)的落葉與紅檜的細枝條幫小咕嚕小瑀魚製做了精巧的葉子船,兄妹倆就著林道一側的溝渠開始放流各自的小船,進行比賽。
我們對自己幼兒時期的記憶,已所剩無幾,往往是看著小咕嚕和小瑀魚成長的歷程,得以回想自己幼年經驗裡的手足情誼。
既競爭又需合作,既衝突又相互容忍,既自私卻又懂得分享,既獨立卻又互相依賴,互不相讓卻又彼此關心 ....。
而他們終將明白,這些過程,讓兩人的生命不只是一個點對點的鍵連,而是一種交纏與編織,在成年以後,將成為一份不易褪色變質的情感。
夜晚,燈蛾飛撲著小木屋的窗子,弄出細碎的聲響。森林裡有蛙鳴聲重奏。
我在黎明前的四點多鐘醒來,林中真有貓頭鷹低沉的叫聲規律傳來,許久許久,只能憑著腦海漸淡的記憶檢索與揣測。天將亮未亮,藪鳥和白耳畫眉同時醒來,惺忪地叫了幾聲,嗓子越吊越是嘹亮。窗外微光,貓頭鷹的叫聲才漸漸隱去不見。
而我終於經歷老師描述的 中海拔的晝夜交替。
就著清晨微光喚醒小咕嚕和小瑀魚,沿著大雪山林道徒步上行。
晨霧中鐵杉林樹影迷離,料峭寒意難以抵擋。途中每見含苞的台灣百合與初開的小白頭翁,引我們駐足。小瑀魚則蜷在阿德的肩頭繼續補眠。
離開鞍馬山莊後,先從大雪山林道48公里往觀景台步行,海拔上升三百多公尺,溫度和植物群落已與山莊附近不同。步道沿途以矮小灌木與箭竹林為主,小咕嚕和小瑀魚就一路尋找著枯黃的箭竹做釣魚竿。
上到大雪山林道終點,小雪山莊,阿德計畫走一段位在稜線上的小雪-稍來步道。先循231林道緩緩上行,附近幾乎不復見得檜木林,放眼稜頂,盡為鐵杉林立的蒼勁樹影取代。
接近午前,小瑀魚的睡覺時間又到了,也考驗著阿德和我的耐心。經過許多慰勉,言語溝通與折衝...,海拔上升的嚴寒與接近稜線的強風,兼以越來越無法抗拒的睏倦,不斷困擾挫折著小瑀魚,阿德決定,還是讓她趴在肩頭 好好睡上一覺。
我牽著小咕嚕的小手走在安靜而美麗的森林庇蔭下,行向鞍馬山,也繼續沿著稜線走向船型山。孩子問我「稜線」是什麼? 於是我們先並肩模擬,解釋,再讓他實際觀察環顧的景觀 體會稜線的意義。
雲霧以揉捻,渲染,不斷浸潤著靜謐的鐵杉林,稜線上的風也不斷將霧雨在枝椏間凝結的滴答,陣陣吹落,嘩地潑灑在我們的髮稍與肩頭。經過一個越稜點時,我們決定停下來休息午餐,小瑀魚睡醒了,也開始恢復她的獨立,勇敢和妙語如珠。
山徑開始往下,漸漸離開鐵杉林,領我們穿越雲霧帶,次第鑽進檜木林,再下降至闊葉樹林。林中生著許多殼斗科植物與日本禎楠,遍地是枇杷葉灰木的落葉與落花。(若不是五月份振彰老師的介紹,我可能會繼續對它們視而不見。)
霧氣悶悶地困在闊葉林間,景物顯得十分矇矓,眼前的鏡片也一併起了霧。
仰視樹冠層的空隙,感覺著雲層開始滲著光亮,我想起環境倫理學之父,羅斯頓(Holmes Rolston)的「森林像教堂」,也期待鑽出雲霧帶,會是陽光普照的晴朗。
森林是「根本」的所在地,
在森林裡的生命是
由土地向上生長蔓延。
森林就像一座教堂,
樹木的枝枒鑲嵌於碧空,
就像大教堂的尖頂劃過藍天一般。
陽光穿過樹葉間隙灑向地面,
正如彩繪玻璃輝映著日照的光芒。
森林的頂冠挺拔聳立,
俯視在其下的芸芸眾生,
因此,森林和教堂一樣,
邀請我們超越人間的處境,
深刻的去經驗寬闊、包容的境界。
沒想到山間的天氣瞬息萬變。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與尾隨著的雷響,帶來一場猛暴的午後雷陣雨。無處躲避,阿德只得再抱起瑀魚,撐著雨傘加緊腳步下行,小咕嚕和我緊跟在後。雨勢急驟而滂沱,林下的凹地迅速匯聚為深淺不一的水窪,儘管仔細地走避,小咕嚕和我的長褲,鞋襪,還是陸續地浸濕了。
下達山腰的木馬道叉路,捨棄沿橫向木馬道走到遊客中心的打算,直接下船形山苗圃,到附近的工作站簷下避雨。雨水順著船形山苗圃的水泥路面,凝聚成小河,一時間排不出去的積水,也隨之逐漸匯聚成一個小水塘。
驟雨造成的旅程顛躓,並沒有對小咕嚕造成太大的困擾,他對於惡劣天候始終顯得自在而安適,我暗自吃驚,卻也欣喜於他在山行中的成長及蛻變。
傍晚前,雨水停歇,雲霧輕緩而飄忽,繼續優雅地撥弄著山間草木。
小咕嚕和小瑀魚顯然已經忘記大雷雨的震撼教育了,離開大雪山之前,又與阿德在林道側邊的水溝玩起樹葉船。
原以為這趟旅行,是為五月中旬鳥類課程聽聲辨影的延續,引我繼續為追尋林鳥而去。然而,大雪山授予我們的卻是另一番水墨畫境的浸淫與領會..........。
最終,大雪山更以雲霧帶下,一場午後雷陣雨的豪邁潑灑,將我們一起納入了潑墨山水的一部份,淋漓盡致地揮毫。
而,融為風景的一部份.....,這不正是自己年少時,對於山行中,人與自然關係的一份憧憬嗎?
穿夏越春, 遲鈍如我,直到下山一段時日,追想置身大雪山畫,才全然明白。
這篇寫得太好了
好喜歡~
謝謝您的美言 2012-05-18 17:1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