脈絡 99-2-24
脈絡 觀霧,賞鳥步道。
新年期間,與孩子們共讀了《春神跳舞的森林》,自此就不時希求著我一再為他們重述那個美妙而傳奇的故事。
透過朗讀及闡釋,知道孩子們與書中鄒族小男孩都有著極柔軟的心,同樣的字詞,卻足以承載不同份量的情感;而經由插畫的凝睇,滲透著更細微的感受,也牽動了思緒流轉,讓中海拔春天的畫面不斷撩撥牽引。是該找個時間回到中海拔,感受春之精靈在山林間的輕舞召喚了!
早春的週末,履約似的回到觀霧。
春天的訊息僅止於少數在萌發新葉前,悄悄靠著風與昆蟲完成授粉的楓香、山櫻花、以及綻滿鵝黃小花的台灣檫樹,還未及在中海拔迅速蔓延擴散。
選在這個時候,漫步於去年九月底充溢著秋天氛圍的賞鳥步道。
依稀記得十多年前跟隨社團初次步入賞鳥步道,當時確實是為了觀鳥而來,那個早晨也的確沒有一絲失落。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看待僅有短短數百公尺的它卻隨著凝視、覺察的積累,起了恆久的變化…。並逐漸深信,步道對我的揭示不再僅是對照圖鑑,指認那些樹梢活躍的畫眉、山雀、山椒鳥…的聲音或羽色,也不再是浮於字面的有限意義。
上一回,我們就在這株高大挺拔的櫟樹下沙沙地摩娑著落葉、翻尋櫟果時,遇見一隻滾動著一團腐植質的糞金龜。一對觸角末端舉著兩把搧風的小摺扇(鰓葉),招攬著空氣中游離的氣息,逐味而至。你瞧,逐漸腐朽、回歸土地的落葉,如同需要返還自然的動物排遺,提供了糞金龜和他的同伴每一年不虞匱乏的結婚聘禮、育養嬰兒的巢穴和食物,也加速了大自然裡的資源回流與元素循環。
許久以後,我才知道牠的名字叫做「黑雪隱金龜」,並且在一筆資料中知悉牠很可能是植食性。與我們的觀察不謀而合?心頭還是打著一個模糊的問號。
猛然記起上一次遇見牠的族類,轉眼似乎已是六年前的事,足見我與山的關係有多麼疏遠了。那時我們肩著大背包揮別大分駐在所,在往魯倫稜線高遶的半途。牠推滾著一顆比自己還要龐大的糞球,像希臘神話傳說中的赫克力士(海克力斯)。
我們信步穿過赤楊與樟櫟的森林。
經過一季濃蔭蒼鬱的綠夏,葉片以葉綠素撈捕、運轉了陽光,茁長自己,也一代一代撫育了陽光下閃耀的鎧甲,與翩舞的鱗翅。而當時序行走至秋冬,行將休眠的樹木逐漸衣衫襤褸,落葉以凋敝枯槁之色 完成生命旅程的最終,復提供許多一年一世代的昆蟲的卵與換上褐灰外衣的幼蟲一個隱遁越冬的絕佳庇護所;並隨真菌分解、逐日朽化,無形中豐饒了土地。
這片森林應該也是赤腹松鼠的覓食天堂,牠們在秋日預藏果實、囤積脂肪,也泰半在冬日裡逐漸遺忘…,櫟果隔年就地發芽了。原來松鼠不僅是櫟樹林的收割者,也總是無心插柳的播種者!
休養生息的年歲,森林正以它自己的方式,緩緩埋葬曾經被人類活動反覆干擾的痕跡,撫平踐踏的記憶。這條曾經開滿鳳仙花而今乾涸的小溪溝,正訴說著植物群落的消長演進。
你說,小溪附近那些爬滿苔痕的石頭,會不會也是山椒魚的藏身之處呢?不置可否的我,相信生命本來就在那裡,看不見依舊存在,只是需要更多時間,耐心地等待牠現身。
走進溪溝之後的那片赤楊林,仰著臉的你應該不難發現一群將「巨人的肩膀」發揮得淋漓盡致的寄生植物-
赤楊包容了槲寄生的予取予求,不僅提供了絕佳住所,也供應膳食;於是槲寄生在冬季結著晶瑩、酸溜溜的漿果,吸引紅胸啄花來此朵頤、也順道完成終生大事。槲寄生用了一點詭計,確保它託付給啄花鳥的子代,可以牢牢黏附、繼續倚賴、吸吮下一位赤楊母親,繼而繁衍、壯大族群。
十年前首次聽聞老師娓娓道出他們的生活史如何跨越物種藩籬,緊密交關、相互依存的故事,在我心頭烙上一個專業的名詞「共演化」;如今我捨棄了名詞,深信他們正以漫長的時間,在自然的史詩當中齊鳴共舞,演出了一曲完美無瑕的合聲。
我反覆回甘著,上一回為一群小朋友講述槲寄生與紅胸啄花的故事時,孩子們的眼睛如何從對山林的陌生與困惑,轉為驚奇地閃爍、躍動著星芒。
走過受傷的藍腹鷴棲身的芒草叢,在側耳傾聽山籟時,我想起牠曾經如此費勁地張開羽翼鼓動著風,做垂死掙扎的振翅聲。也會想起躲在落葉掩蔽所間,那些幸運捱過嚴冬考驗的昆蟲的蛹和小寶寶,會在獵食的腳爪翻動、嘴喙啄食間,剛好成為一頓美味的餐食嗎?
憑著空氣中遊蕩的辛香,知悉那群冬末春初猶衣不敝體的細枝條,是山胡椒(馬告)渴望陽光而伸開的手臂與指尖。它和檫樹在同一時節,以滿綴米白色小花隨春神起舞。當它重新披覆綠衣時,會願意接納黃星鳳蝶辨著氣味前來,以前足檢視反覆品嚐,在上面產下一些卵,選做牠飼育子代的搖籃嗎?就像台灣檫樹,從不吝嗇與挑食的寬尾和青帶鳳蝶的孩子分享它轉換光能生產的養份。
植物總是依著時序以氣味或顏色,明示或暗示著它們的存在。
像是不遠的四月,沒有特殊氣味的殼斗科,將頂著一襲米黃在群山間蔓延,讓你驚覺它們的無所不在。它們將輕煙似的花粉託付給頑皮的風,在空氣中、在樹叢間流竄。
有時,會像木荷和大頭茶,拋落完整的朵朵雪白;有時是如烏心石,撒下片片殘餘著清芬的花瓣;而有時,植物卻是以投遞幾紙名片似的樹葉,安靜無聲地旋落幾枚帶著薄翼的種子,或者從高不見頂的樹梢間,釋出熟落的果實…。
這些無聲的語言,線索般地牽動了你的視線,在樹梢也在林間,隨之游移、流轉。
我逐漸相信,山莊附近那些夜蛾的出現並非沒有原因。
足夠複雜的森林組成,提供了蛾的孩子完整的棲所與食物。包括那些附在樹皮與枝椏上,灰綠、不起眼、生長緩慢的地衣叢林,對某些苔蛾的幼蟲而言,既是豐盛餐桌、也是搖籃。因此,當暮色掩至,黑夜以嚴峻暗影封鎖山林,只餘群星湧滲,蛾也受明亮的燈光吸引,在莫氏樹蛙的環場奏鳴中,展開牠們多采多姿的夜生活。
蛾類與趨光的昆蟲成為翌日清晨引來獵食者像青背山雀、茶腹鳾,在山莊附近及樹幹上巡獵、留連的原因。而獵食者叼走了蛾,以及牠們啃食樹葉的幼蟲,也適當抑制了蛾的族群數量,讓大自然仍能維持著某種恒定。
慢慢地、我明白,美麗如詩的葉子、高不見頂的樹木、飛舞的彩翅、滿地果實的豐碩…,都已不再只是風景的片段,以及物種本身而已;它/牠們的存在,投遞了一則更深的意涵,帶領著我的心思意識到了自然運行的法則,以及其他生命流向的網絡。這其中隱含著容忍、接納、分享、合作,以及餽贈與回報。
事實上,脈絡掌故仍如此繁多…,難以形諸精確文字的,應屬森林一再向我們展現的生命力了。
而陽光的偏移、溫度的變化、春雨的早遲、雨季的長短、昆蟲的大發生…,這些原都關係著自然中每一環節的運行,彼此關聯、互相牽引。並隨著時間之流,隱隱相繫、緊密鑲嵌;嵌進一幅幅四季的山畫,也銘刻進入一部地區的自然史。
我深信,季節的流轉、陽光、雨霧、樹和鳥、昆蟲、以及真菌…,都同時參與、協奏著這一首極為繁複的交響詩。
你瞧,這些就是這條短短的步道教導我閱讀自然的一段歷程。遲鈍如我,一點一點地聽進去了。
而今,我還在和孩子們一道摸索,在呼吸吐納著綠葉潔淨過的空氣時,學習將自己的聲音行跡隱入山林,也看待自己有限的軀殼,終將成為大地流動的一部份。
後記:寫這篇文章時,適逢閱讀著《Once Upon a Tree》(生命之樹) 深受其中「生命之網」的概念影響,也順道向大家推薦這本好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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琬瑜,
好文章!
最近可好?
5/1要帶台北的朋友去霞喀羅,又回想起當初妳帶我們去的那一次
松盛
謝謝~ 祝你們一路順利 收藏許多愉快的記憶! 2010-04-26 13:0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