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20 14:09:30倚天屠龍

任不寐:良心犯的妻子和女兒

春節到了,這是中國人最重視的節日。民工和所有在外地的人們在“春運戰爭”中奔向家裏,而中國政府則一邊彼此進行政治投資,一邊通過春節聯歡晚會泡制著盛世的神話。他們當然有理由歡慶2005年的春節,胡錦濤獲得了最高權力,他們現在需要“社會和諧”,他們也剛剛勝利地把趙紫陽燒成了灰燼。從“江澤民盛世”到“胡錦濤和諧社會”,貧困、社會不公正以及資源枯竭、道德淪喪成為兩個時代共同的特徵。這一共同特徵也是通過共同手段造就的,那就是徹底的法西斯暴力和政治謊言。因此對於敏感的心靈來說,有另外一個中國,另外一個春節,在這另外的世界裏,宗教信徒家破人亡、上訪民眾苦不堪言,政治犯紛紛陷獄。這個中國如此真實並不斷擴大自己的邊界,它的存在和發展已經使春節晚會的鶯歌燕舞成為家喻戶曉的國恥。

在這舉党歡慶、舉國麻木或傷痛之際,為中國追求自由和尊嚴的英雄們,正在監獄經受著常人難以想像的感情痛苦和良心平安。他們構成這“盛世”經典的注解,並以個人的痛苦捍衛著整個時代的榮耀,見證著上帝對中國未來的祝福。

王炳章,現在中國廣東韶關市北江監獄,無期徒刑。
胡石根,現在中國北京第二監獄,有期徒刑20年。
秦永敏,中國湖北武漢漢陽監獄,有期徒刑12年。
查建國,中國北京市第二監獄,有期徒刑9年。
高洪明,中國北京市第二監獄,有期徒刑刑期8年何德普,中國北京市第二監獄,有期徒刑8年。
呂新華,中國湖北省武漢監獄,有期徒刑4年。
吳義龍,中國浙江省第四監獄,有期徒刑11年。
朱虞夫,中國浙江省喬司監獄,有期徒刑7年。
祝正明,中國浙江省第二監獄,有期徒刑10年。
毛慶祥,中國浙江省喬司監獄,有期徒刑8年。
劉世遵,中國遼寧撫順監獄,有期徒刑6年。
孔佑平,中國遼寧某監獄,有期徒刑15年。
甯先華,中國遼寧某監獄,有期徒刑12年。
王 森,中國四川省達州市監獄,有期徒刑10年。
胡明君,中國四川省達州市監獄,有期徒刑11年。
佘萬寶,中國四川廣元監獄,有期徒刑8年。
劉賢斌,中國四川川東監獄,有期徒刑13年。
李作(原名熊鷹),中國四川監獄,有期徒刑15年。
陳忠和,中國湖北省武漢監獄,有期徒刑10年。
蕭詩昌,中國湖北省武漢監獄,有期徒刑7年。
嶽天祥,中國甘肅天水第二監獄,刑期:?
王澤臣,中國遼寧省鞍山市監獄,有期徒刑6年。
王金波,中國山東監獄,有期徒刑4年。
李大偉,甘肅省臨夏監獄,有期徒刑11年。
佟適冬,中國湖南省沅江市省第一監獄,有期徒刑8年。
姚福信,中國遼寧淩源第二監獄,有期徒刑7年。
肖雲良,中國遼寧省遼陽市看守所,有期徒刑4年。
楊子立,中國北京第二監獄,有期徒刑8年。
徐 偉,中國北京第二監獄,有期徒刑10年。
靳海科,中國北京第二監獄,有期徒刑10年。
張宏海,中國北京第二監獄,有期徒刑8年。
楊建利,中國北京某監獄,有期徒刑4年。
黃金秋(清水君)。中國南京市浦口江蘇省浦口監獄,有期徒刑12年……

剛剛出獄的有:劉京生(13年)、王國齊(11年)、李海(9年)、康玉春(12年)、歐陽懿等。剛剛被捕的有師濤、趙昕、李柏光、張林、趙岩、許正清等。在監獄中的還有劉鳳鋼、徐永海、鄭恩寵、高勤榮、維族女商人熱比亞、藏僧阿安紮西等。總部設在紐約的“保護記者委員會”上星期五發表報告說,截止到2004年底,中國監禁的新聞工作者人數超過世界上任何一個其他國家——中國至少關押42名新聞記者。2005年2月7日,美國之音報導說,在布希行政當局考慮是否要在下個月召開的聯合國人權委員會會議上提出中國人權紀錄的問題之際,中國政府提交給美國官員一份51個人的政治犯名單,名單上的一些人的情況是外界先前所不知道的。

中國的“盛世”是大量逮捕並殘酷懲罰良心犯的盛世,或者說,中國的盛世是以踐踏良心為前提的。與良心一起倒下的不僅僅是這些無法成為“公共知識份子”的真正的政治英雄,還包括他們背後的家人,他們年邁的父母,妻子和孩子。想像一下這些“犯人家屬”,這些僅僅因為自己的兒子或丈夫或父親堅持真理而成為“犯人家屬”的人們,想想他們如何在這盛世裏煎熬,如何已經度過、即將度過並將繼續度過那離散的春節,這是令人絕望和羞愧的。這個時代有超越絕望的的辦法,那就是更加無恥地歌功頌德或避重就輕。前者是朝廷的政治謀略,後者是民間的政治智慧。在這政治權力和話語權力連袂主演的和諧社會、新時代、盛世、穩定繁榮的時代、電子時代、維權時代、網路時代,中國良心犯的妻子們卻象上訪農民一樣,在政治偏僻的地方,只能用淚水打發掉漫長的深夜……

今天是春節的前一天。我這些天一懷著感恩的心情回想著我過去四年裏與家人的離散。因此我更應該體會到那些無法見到父親的孩子和無法見到丈夫的妻子的感情。我找到了一些電話,開始給那些良心犯的妻子們打電話。我想表達:在這節日裏,我願意和他們在一起。事實上這種問候僅僅是象徵性的,誰能真正感同身受地體會到家屬的真實感受呢?2002年除夕夜我曾在國內為自己,也為中國政治犯的家庭絕食一天。今天,我經過千辛萬苦已經與家人在海外團聚了,然而,在中國,更多人仍與這種幸福無緣。前兩天,我和趙昕的妻子喻甯勝通電話,我們當時對趙昕的處境還比較樂觀。但現在看來,喻寧勝要度過第一個沒有丈夫的春節了。這兩天她的電話無法打通,一種更抑鬱的心情籠罩著我。揚子立的妻子路坤的電話也沒有打通,她前不久剛剛受洗成為基督徒,願神保守他們。胡石根弟弟的電話仍然沒有打通。秦永敏家裏的電話打通了,接電話的是他侄女,她對秦永敏的情況並不清楚。——我最後給劉賢斌的妻子陳明先打電話,我們談了很長時間。

時間非常湊巧,陳明先今天剛剛去監獄看望劉賢斌回來。劉賢斌的身體看上去還不錯,精神狀態也很好。由於監視得很嚴,所以談的不多。劉賢斌在監獄裏承擔很多工作,比如犯人文化教育等。劉賢斌也問候了一些朋友的生活情況。陳明先說,現在與政治有關的書都不能帶進去,他基本上處於與外界隔絕的狀態。

上一次一家人見面是去年八月份,那次一家人五年來第一次在一起吃了飯,當然是在看守監護下。但最近一段時間劉賢斌給家中寫信少了,電話也少了,監獄方面一直對劉賢斌管制很嚴。本來今天陳明先打算能夠跟丈夫、孩子一起吃個春節團圓飯,而且今天也是他們結婚十周年紀念日,但是監獄方面拒絕了她的要求。因此這次不能夠一起吃飯了。陳明先非常盼望他們見面能吃吃飯、說說話,也聯絡一下孩子和父親的感情。但這次沒有辦法了。

劉賢斌有個女兒,叫圓圓,今年7歲了。劉賢斌被抓走的時候,圓圓才兩歲。陳明先說,圓圓比一般的孩子要早熟,她也多少知道父親的情況,覺得自己和別的孩子不同。在孩子四歲的時候,陳明先與孩子一起看一部電影,電影的故事情節與她們的命運很相象。電影裏的孩子問媽媽:為什麼不告訴他們爸爸無罪?陳明先借著這部電影盡可能地向孩子說明了爸爸的遭遇,通過打比方來說明什麼叫失去自由。當然,孩子只能明白一部分,不可能全明白。圓圓一般不哭,每次見到爸爸都很高興,這次還給爸爸畫了一幅畫,畫的是采蘑菇的小姑娘。劉賢斌當然渴望自由,也特別思念孩子。他看孩子這麼大了,但他只記得孩子兩歲時候的樣子,對孩子如何成長確很隔膜。他仍然盡可能地對孩子盡父親的責任,想辦法彌補那些缺憾。他在電話中與圓圓講話,也專門給圓圓寫信,他經常畫很多畫給孩子寄回家。這也影響了孩子,使孩子很喜歡畫畫。圓圓很少撒嬌跟媽媽要錢,陳明先平時因生活困難也對孩子教育嚴一些。圓圓經常看到別的小朋友在父母面前撒嬌,就說,“有爸爸的感覺真好!”.去年春節,一位叔叔帶圓圓去飯店吃飯,在飯店有人喊“劉賢”這個名字,圓圓回到家裏就哭了。圓圓說:“我想爸爸,我好想要爸爸回來!”陳明先說:“我能感受到父親的遭遇對孩子內心的那種傷害。”陳明先還談到圓圓另外一次也哭過:媽媽說想送她到國外去讀書,圓圓就哭著說:“我不能離開自己的祖國啊!”這次圓圓還問,爸爸什麼時候能回來啊?陳明先說,還要七年。圓圓說,我現在七歲,那時候我就十四歲了……

談到自己,陳明先說,我現在遂甯縣中學教書,因為去年在高三任教,所以身體因勞累有些不如以前。家裏生活狀況還可以,因為我對生活的要求很低,對吃穿的要求都很低。99年賢斌出事了,2001年、2002年他們常常來找我,六四前後還抄家,也把我帶去收容所關了24小時。那時候孩子非常小,有她爺爺帶著。他們連我都不放過,能看出賢斌的問題還是很嚴重的。這些年是很辛苦,帶著孩子。好在他父母也來幫忙,他父母年齡都很大了,父親快80了,母親也接近70了。他父親來幫助帶孩子,還自己帶生活費用,這也是在幫助我們。現在他們都生病了。他們也體諒賢斌,但有時候會說,當初讓賢斌學畫畫就好了,那樣他就會走另外一條路了,命運就不同了。現在我在生活上儘量先滿足賢斌。每次我要給他200多元錢,時間不定,根據他的需要,或者我認為他該缺錢了。至少一年要給他2000-3000元,現在5年了,應該是3萬多了吧。主要是路上費用高。從我們這裏,到川東監獄,那個監獄在達州市大竹縣四川第三監獄(也叫川東監獄),單程要走7個小時,中間還要換車,每次要三天時間。除了給他的錢,加上路費,跑一次就得1000元左右。前兩年我買了房子,錢特別緊張,就跟賢斌商量:見一次只能談上10多分鐘,卻成本那麼大,為了節約,2002年到2003年,有兩年沒有去看他。這期間,他的父母和哥哥去看他了。

陳明先說,我當然要等他,他沒有什麼錯。我本來有很多路可以走,但兩個人走到一起不容易,要珍惜。我當然盼他早些回來,我知道這很難。我30歲的生日前他被帶走的,我要等他到40多歲(劉賢斌1999年被判刑13年)。我們結婚後,我和他在一起不到3、4年的時間。現在孩子也是我最大的安慰,沒有圓圓,這些年我的日子會更孤單。

陳明先最後說:我想請你代我謝謝國外那些關心他的朋友。我沒有機會表達感謝,就請你謝謝他們。春節了,也祝願所有遭遇象劉賢斌一樣的苦難的朋友新年快樂!
……

在陳明先緩緩地傾訴的過程中,我幾乎一直沒有插話。當她描述圓圓說“我想爸爸,我好想要爸爸回來”的時候,當我聽到陳明先為了節省幾百元路費不得不兩年放棄看丈夫的時候,我眼淚再也忍不住了。我也想起自己的女兒多年了在電話裏同樣的追問:爸爸,你什麼時候來呀!當圓圓哭著說“我不能離開自己的祖國”的時候,我的心又被深深刺痛了。“爸爸”在“祖國”的監獄裏,而在這春節,“祖國”把自己打扮得鶯歌燕舞,她是否在意一個叫圓圓的小姑娘怎樣在夢裏呼喊爸爸呢?這個小姑娘還要煎熬7年,在她人生中最美好的10幾年裏,“祖國”奪去了她的爸爸。同樣是這個“祖國”,在陳明先這位年輕母親身上,肆意揮霍了她十幾年的青春和生命。面對陳明先這樣的妻子,面對圓圓這樣的孩子,“盛世”該怎樣“和諧”、“知識份子”該怎樣“公共”、“民運”該怎樣“自由”、而“春節”該怎樣“歡度”呢?陳明先不是特例,她是幾十年來中國政治犯妻子的代表。我能在她身上看見胡石根的妻子、楊子立的妻子、趙昕的妻子、楊建利的妻子,也包括我自己的妻子……圓圓不是特例,在她身上我能看見胡石根的女兒、傅國湧的女兒、趙昕的女兒、也包括我自己的女兒……有人說,中華人民共和國的55年,是領導人帶踐踏憲法的55年;或者也可以這樣說,中華人民共和國的55年,也是“共和國”屠殺丈夫、踐踏妻子和孩子的55年——沒有一個家庭在法律的護衛之下。

陳明先和圓圓,她們是這個時代的李思怡。員警暴行和人民的冷漠一同構成更大的監獄,在舉國狂歡的的新春佳節,誰能聽見她們在房間裏的歎息?我對陳明先說:“你真的很了不起”。陳明先說:“這沒什麼,因位元誰都會這樣的”。我說:“‘會這樣’與‘正在這樣’還是不同的。‘正在這樣’實在太艱難了”。問題是,這種艱難是正義必然要遭遇的命運嗎?求神寬恕我,願那個“祖國”,願春節聯歡晚會那些“盛世大聯歡”,千秋萬代被詛咒吧!

(原載《民主中國》2005年2月)

2005-02-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