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20 18:55:25Wolf

多主題變奏曲──關於《陌生語言的樂音》

每回講到主題/變奏這回事,我都會想起有首叫「Raining Violets」的曲子。

這首曲子收錄在一張叫「The Finnish/Swiss Tour」的現場專輯裡頭,領頭表演的是爵士老頑童 Hal Russell。這首歌的旋律其實很簡單,一開始就直接切入由 8 個小節構成的主題部,然後一再反覆;每反覆一次,就有一個樂手加入,每增加一個樂手,這段主題就轉換了一種面貌。一道又一道不同的聲線纏上簡單的音階行進式主題,重覆再重覆的結果非但沒有流於單調,反而不斷地帶來聆聽的驚喜與期待的好奇:下一段重新開始的時候,這個主題會變成哪個模樣?不斷循環首尾相接如北歐神話中環繞世界那條 Jormungandr 大蛇的樂曲,將要如何收尾?Hal Russell 一面呵呵笑著一面帶著樂手們調皮地行進主題,所有的聽眾在旋轉再旋轉的最後終於意猶未盡但也心滿意足地鼓起掌來。

相較於老頑童 Russell 伯伯玩弄的愉快主題/變奏,Andrew Crumey 的小說《Music, In A Foreign Language》就狡猾、複雜許多了。

第零章。故事開始,從敍事者「我」同老婆辦完事躺在床上的思緒開始說起──在彼時彼刻,枕邊人問「我」:「你在想什麼?」時,「我」的腦袋裡只有兩團比較清楚的思緒:一是每個女人在床上的表現有多麼不同,二是想去上廁所。「我」很明智地選擇告訴另一半「我什麼都沒想」後起身如廁,在廁所裡憶起一些往事,以及一個在自己心裡頭蘊釀了十年還是沒有寫出來的故事。「我」明白,每當伴侶問及「你在想什麼?」的時候,自己想的都是故事開頭的場景以及男女主角在火車上初遇的情節,但因為女主角不是自個兒的老婆,為免被嘲笑或被指責,「我」從不敢據實以告。

所以,這個故事的主題是親密伴侶之間依然無法完全相互瞭解的心思?不對。

第一章切了進來。前幾行看來同第零章的內容毫無關係,講的是一輛因為被某特殊組織設計而衝出山路護欄之外的轎車;文字描述著車禍發生的場景、對於未曾親眼所見之現場的臆測、特務機構神祕兮兮的現場布置,以及車中物件四散飛出情境的想像。這個故事其實是個懸疑緊張的諜報小說、主線將由這場車禍發展或以車禍真相終於大白做收?這念頭還沒停呢,某個正在低頭閱讀的男性角色從字裡行間理直氣壯地闖入,我們剎那間發覺自己身處在一輛剛靠站的火車裡頭;一個女性角色走近,在讀書的男性角色對面坐了下來──在不知不覺間,第零章敘事者蘊釀了十年的那個故事已經在我們眼前開展,主題中牽扯出來的主題、故事裡講述提及的故事,繁複地變奏於是旋繞起來。

追著故事一路往下,各類元素如音符豐飽的旋律,層層開展出來。

偶遇與愛情(無論是同性與異性)、政治壓迫與自由創作(當然少不了祕密警察和諜報情節)、嫉妒與寬諒、猜忌與包容……這些錯綜複雜的元素,居然通通填進了相互穿插的故事之中;建立在現實骨架上的虛構年代、倒敘插敘等等設計、書中有書故事裡套著故事地反覆旋舞、夾敘夾議之間所拋出的問題與值得思考的橋段──不用搬弄什麼後設之類的理論性字眼來滿足評論專家,這些花樣百出的技法應用就已經很夠瞧了,而尋常讀者如吾等之輩,則在故事列車不斷交錯之間,在這列車廂那列車廂不停地來來去去,眺望窗外會發現自己並未遠離一開始上車的月臺,但現下自己身處的列車要往哪個方向走卻無法確定。

更令人意外的是,《陌生語言的樂音》並不是一本難以下嚥的磚頭書籍。

第一部終了之前、解釋了一堆關於真實/歷史的無法確認觀點之後,敘述者終於心不甘情不願地承諾,要把翻車下崖的那條怪異支線解釋清楚;第二部開始,異性戀男子、他的新女友、他的舊情人,以及一名同性戀男子的四人組合於是闖了進來。第二部整個篇章重點全在這四人關係上頭打轉,所以我們四散的注意力開始匯聚到這條講述架空世界高壓政權之下愛戀與猜疑的主線,這條主線的末端,就是同性戀男子開車飛出山路護欄的場景。主線故事並沒有艱澀難懂的技法或拗口怪異的字句,角色的心理狀態及情感互動則鮮明而立體,他們撐起故事主幹,讓我們一路追尋。

如果我們把焦點移開,就會發現,故事的樣貌也將因聚焦的重點不同而發生變化。

回到《陌生語言的樂音》一書開頭,講的是敘述者「我」想要寫一則壓在心裡頭十年的故事──這個未寫成的故事男主角叫鄧肯,將在火車上與女主角喬萬娜相遇。巧的是,故事主線中的兩對男女之中的一對夫妻,也有個叫鄧肯的兒子。於是火車上的鄧肯不停地回想起使自己父親殞命的那場車禍,不斷地想要從各個地方挖掘真相;原來的主線在這個角度下成為副題,化成另一個軸向裡的支線。再退幾步,我們將會想起,火車上的鄧肯畢竟也是一則積存在敘述者「我」心中一直沒能寫出來的故事;於是鄧肯與喬萬娜的相遇情節一改再改,成為翻來覆去不停翻轉的迴旋曲,一面變奏一面向前推進,而每變一次,就再提醒我們一回:這個故事還沒定案,「我」還沒想好最佳的版本。

讓我們再調整一次焦距:這個未成定局的故事外頭,其實還有別的原因。

就在「我」的碎碎叨念之間,我們將會發現,「火車」不僅是小時候「我」常與父親一同去觀看的回憶,也是「我」與妻子邂逅的場景;於是一再被改寫、永遠無法真正開展的火車邂逅故事,其實是「我」對於無力更改現實的某種需索:將自己的過去投射在故事的角色身上,想看看人生是否將因而駛上不同的軌道,自己在本書開頭無法對妻子坦然相告的那堆煩亂心思,是否能夠因此自然而然地不再存在?這些變奏及反覆成為一種接近自我催眠的療程,「我」的過往與現在、回憶與未來,一層層地被織進這份變奏樂譜之中,剛才視為主題的種種都成為旋律中的組成音符,用各種不同的方式被拆解、組合、再拆解、再組合。

終於我們退到了盡頭,一抬腳跨出了書本之外;視界一廣,作者 Andrew Crumey 創作的野心陡地清晰了起來。

《陌生語言的樂音》是個沒有結局的故事;我們從某個月臺進入了某號列車的某節車廂,向前或者向後走了一段,接著走出這行列車、穿進隔鄰的另一行列車。每個車廂都很相似、但又都有點不同,一如每段變奏都有相仿的組成、但有不同的表達方式。最後我們穿過了重重疊疊的列車之牆,發現自己原來還在起始的月臺之上──結局將不是追尋的重點,追尋的本身就是一切。在 Andrew Crumey 匠心獨具的演奏之下,《陌生語言的樂音》成了小說技法與有趣故事巧妙結合的豐富樂章,眾多主題與衍生而出的變奏,讓想嚐試各式味道的小說讀者,都能在其中找到某種合意的滋味。

而在終於讀完這本書之後,我們或許也會發現,如同書中一再重覆、但次次不同的變奏方式一樣,再重新讀它一回,還是能夠生出不同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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