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
我愛游泳，
更愛在游泳池旁看著波光粼粼下各種膚色的人體，
池畔的，或池底的。

然後刷地一聲，縱躍入池裡湛藍的世界。
一切，寧靜無聲，被水溫柔擁抱，隔絕，凝視池底靜謐的人體游動。

如果說，躍入水池是寧靜隔絕，踏進南加州的游泳池更衣室則是另一則令人著迷的溫香風景。迎面而來軟熱人體，半乾浴巾，無所不在濡濕纏繞的髮，令人毛孔一張的防曬乳刺激氣味。走在滑轆更衣室磁磚版上，一步步往浴室方向走去，耳邊不絕吹風機巨響，一道道沖擊磁磚的蓮蓬頭水聲，蹦躍在一切背景吵雜聲之上，女孩們高聲的喧鬧與笑語。就是我熟悉的南加州女子更衣室風景。

開放式更衣室與沖浴室，沒有隔間，隨時有人在身邊前後左右，橫露半邊乳房或脫去衣裙再曼妙地踢開腳上涼鞋。

在台灣也常去大眾游泳池游泳，但所去的更衣沖澡室大多是私人隔間，女子們多是拘謹而安靜，裹著浴巾，宛若鷳鳥般有溫文有禮，往來於更衣室之間。那時，赤裸人體，對我而言陌生到近乎是另個世界的生物，或在成人雜誌上，以一種粗鄙迎合的姿態存在。

我鮮少近距離看過赤裸人體。

所以就可以想見，我第一次來到南加州更衣室的驚嚇體驗。
第一次，我被這麼多完全裸裎的人體包圍。
各種膚色的裸體，各種身體的形狀，宛若人類學課堂活生生地在身邊走動。
我驚得如同被追擊的雀鳥到處逃躲，但卻不知道在躲什麼？
藏躲自己的身體，還是藏躲自己的眼睛？蒸氣瀰漫中隱隱若現的人體？
好不容易草草沖完澡，拿起瓶瓶罐罐準備倉皇而逃時，卻在淋浴室裡遇到泰國同學，琳達。她興高采烈一邊洗刷著胸部一邊跟我打招呼，順便批判起某堂課的講師。那真是我生命中最長的一分鐘，因為禮貌，眼睛只能直視她，故做鎮定的應答。然後好像臉部被重重擊打一拳，摀著傷處急急而逃。那次之後，我暗自對自己說，要找一個人煙稀少的時間游泳，並說出一個不可思議的預言：「如果有一天，我跟他們一樣，那我一定變了，在這個異鄉，變得不是原來的我自己了。」沒想到沒隔多久，我就從容大方地在南加州更衣室內遊走，並開始了我不為人知的人體觀察之旅。嘿嘿，我一直以為，閉俗之人一旦被解放，變態的威力是比一般人要強上百倍的！更何況，這是我第一次睜開眼，直接接觸形形色色的人體，以各種姿態在我面前裸裎，不帶各種或色情或政治的色彩。肉體就是肉體，這麼簡單，年輕青春衰老皺垮的，或頹累或繃張的展示在我的眼前。

一開始，眼光當然被年輕青春的身體吸引。
不同族裔不同的體型。

咖啡棕的皮膚，閃著繃緊緞子光澤，沒有一點瑕疵，水濺在在那樣的皮膚上面宛若有著金屬光芒。白人女孩的肌膚，泛著淡玫瑰紅的新曬痕，老曬痕轉為小麥棕，小麥棕上有著閃亮金棕的汗毛和淡淡曬班。哦，白人女孩們是一點不在意美白和去斑的。而從東亞來的女孩，注重美白，不喜在陽光下曝曬，在南加州更衣室內，身體反而顯得比任何人種白晰。但那種身體的白晰又與無曝曬過白種女孩不同。不同於白種女孩的透明蒼白，東亞女孩的白膚裡有種，沈沈地，黃玉般的溫潤。

曾經，女子的胸部也是我注意的部位。我一直以為女子胸部如同健康教育課本或人體模型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哦，不。經過更衣室後，我才知道這麼多不同形狀的乳房在胸罩間停歇休憩，與我們的呼息與共。

我曾在沖澡間中，遇到一個女孩有著我羨慕的豐滿胸部，緊緊地裹在泳衣裡，溝槽深凹，胸部型狀美得令人讚嘆。我真想走過去跟她說，「你有世界上最美的胸部！」但才不過幾秒間，她俐落將泳衣往下一拉，胸部彈跳出來，宛若雪白巨大雪崩，一路滑落到腹部。我才知道為什麼雪崩一向與巨大聯在一起。

還有一次，一個女孩脫去繃緊如停機坪草地的泳衣，卻露出勻襯如Cup cake的
美麗小胸部，蕾苞宛若精緻的紫珍珠，晃著水珠。

漸漸地，年輕青春的身體無法吸引我的眼光。意外地，反倒是衰老皺垮的女體，一條條的皺紋阡陌縱橫的乳房，如乾癟小袋子垂在胸前，令我知道原來乳房也是會有皺紋的。小腹上的手術刀痕，如小蟲橫爬，或宛若彈痕深深凹進不知名的所在。然後我才想起，其實很少看過我們阿媽們的身體，不論在私密的空間或公眾的澡堂。是不是失去了青春光輝的女體，在我們的文化裡，就變成一則私密中的私密，宛若禁忌？

在南加州更衣室裡，我不只喜歡看，更喜歡更衣室裡的聲音與氣味。
那樣的更衣室是女子公私領域的混和，可以公開地看見許多女子私密的動作，沖澡，抹乳液，擦身。各種女子私密氣味的公開互換，不同牌子的洗髮水，防曬乳，隨著水蒸氣與吹風機的熱風溢滿更衣室。女子們喜歡聊天，在各種事與事的空白之間聊天。更衣室裡，許多空白時光，等頭髮乾的時光，等皮膚吸收乳液的時光，將頭髮梳直的時光，女孩們聊天，聊著生活的諸多瑣事。從防曬乳的品牌到最近約會的對象。「還跟Allen約會嗎？」「哦，不，那個蠢蛋我早放棄他了。」「啊，我倒覺得他是個好男孩！他常幫我們公寓老太太搬東西哪。」「喔？」如此對話一字不差的裁剪下來，就是女子更衣室的故事。

男孩們要是知道己身戀愛命途取決於更衣室女子隨意的幾句話，真不知會有何感想。我一邊聽著女孩們在更衣室的對話，想起，更衣室裡關於女性的對語，私密命運的種種。



(原載於0-99 雜誌，三修登於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