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17 02:56:32李某人

《以父為鑒》(一記我父)

最後修改:23-2-2004

我跟爸爸沒什麼緣份。讀幼稚園的時候他已經早出晚歸,在荃灣一家名為「小菜王」的酒家當廚師。正因如此,我很小就知道《食神》和《金玉滿堂》裏,那些令人目眩的廚藝都是騙人的。讀小學的時候他轉到荃灣一個食肆廣場工作,媽媽也在那裏打工。那是一個開滿了大排檔的廣場,據說專為附近的工廠提供伙食。每隔數週,我跟弟弟會隨媽媽到大排檔玩耍,有時候爸爸會給我倆十元八元,我倆全數拿去買糖果。我最喜歡能得利黑加倫子軟糖,弟弟則鍾愛蜜提沙朱古力。

爸媽沒空照顧我們,我們就自己找娛樂。我們最愛用大排檔裏隨處可見的黃色繩圈套在野貓的頸上,好像人家放狗一樣,在大排檔之間穿梭往來,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有點殘忍。許多關於那段日子的細節,都隨時日漸漸變得模糊,只有父親在廚房工作的背影,歷久常新,也許是多年來,他都在廚房工作的緣故。

讀中學的時候他有自己的舖子,一家的生活越來越好,可是他的工作就越來越辛苦。舖子開在元朗水邊圍邨,大概是日間的生意不好,爸爸選擇做夜市,每天晚上七時左右開門,凌晨四時才打烊。有一段時間媽媽也到舖子去工作,每個晚上家裏就只剩下我和弟弟。早上我起床預備上學的時候,爸爸才回家;我吃早飯,他吃晚飯。下午我放學回家的時候,爸爸就出門去。有時候在樓下的公園碰見他,他會抽著煙瞟我一眼:「回來了?」我就笑著點一點頭,回到家裏媽媽會問:「回來啦?有沒有碰見爸爸?」

有時候我和弟弟會到舖子去幫忙。事實上我倆也沒法幫上什麼忙,我只負責收拾碗碟,弟弟則搬搬抬椅。爸爸的舖子叫「洪生」,我很喜歡這名子,那裏有兩三個員工,我全都認識,我常常從媽媽的口中聽到她們的故事,因此每次看見她們,都有一種親切的感覺。記得中五的時候,我為這「洪生」寫了一齣舞台劇,在學校上演,當中的主角「郭鐵生」,就是爸爸的寫照。故事中的其他人物甚至發生的事件,都以「洪生」為藍本。可惜爸爸媽媽都沒有看過。

以前住在山景邨一個四百多尺的公屋單位裏,屋內只有一間板間房,爸爸媽媽就睡在那兒。爸爸每朝回家,吃個飯就倒頭大睡,假日我和弟弟在家都不敢太吵,不是怕吵醒爸爸,是怕給媽媽整治。媽媽嚴厲管制電視機的聲浪,因此我看卡通片總看得不是味兒。無聊的時候我會戲弄一下弟弟,弟弟小時候性子急,脾氣不好,常常給我弄得大吵大鬧,下場就是給媽媽怒打一頓。當然,媽媽畢竟是媽媽,她知道這是我幹的好事,才不會那麼容易便饒我。

中五的時候搬進面積較大的居屋,屋裏有三個房間,客廳跟爸爸的房間有一段距離,我看電視的時候才可以放肆一點。搬家以後,我才真正發現爸爸的嗜好。原來爸爸很愛看電影,有時候放工回家不那麼累,他會看問朋友借來的電影光碟。後來家裏安裝了有線電視,添了三條電影頻道,他就樂此不疲地看。我也喜歡看電影,跟他有了共同的話題。爸爸最喜歡看武打電影,我就不時向他推介一些新出的電影,順道向他要錢買,有時候我會狡滑地用他的錢買一些我喜歡的電影─按他形容,都是一些「文藝電影」。他雖然不喜歡看,卻都一一看完。媽媽說:「沒辦法,他沒什麼消遣。」

大學一年級的時候我是大學圍棋社的幹事,買了一副圍棋放在家裏,爸爸看見了,說他也會下圍棋,於是跟他玩了幾局,發覺他不太行,便不願意跟他玩了。後來弟弟教他用互聯網,他就迷上網絡圍棋,好幾回跟我爭用電腦。

爸爸很少放假,什麼中秋元宵年三十晚他都不會在家,沒辦法,辦食肆的人都知道,人家放假的日子就是他們生意最好的日子。縱是放假,爸爸多會待在家裏。除了看電影光碟和漫畫書以外,他會應媽媽和弟弟的威迫利誘,跟他們一起打麻將。當然,我也逃不了。每次牌局都開在晚飯之後,一兩局以後,爸爸就說「飯氣攻心」,狂打一連串呵吹,威脅要抽根煙提提神。媽媽和弟弟最討厭吸二手煙,大都一致反對,爸爸唯有死死地氣地迅速完結牌局,然後回房間睡睡。我本來就覺得打麻將好沉悶,爸爸睡覺去,我也樂得清閒。

麻將這玩意,爸爸其實甚為精通,據媽媽說,他以前是個賭鬼,外家所有親戚都不看好這宗婚事,可是她才不管。結婚後,爸爸果然賭得好厲害,跑馬麻將天九撲克,輸了不少錢。後來他結織了一個黑道頭目,不知怎地這黑道頭目竟令爸爸戒賭,還安排了一個舖位給爸爸開業。當中過程想必引人入勝,但我無法問得清楚。

爸爸小時候讀很多書,現在跟他談什麼小李飛刀西門吹雪,他也略知一二。媽媽說爸爸很聰明,記性很好,計算很快,這一點我沒有懷疑,我看過他算賬,速度很驚人。據媽媽說,爸爸十四五歲偷渡來港,為了報讀夜校,向入境處虛報年齡,但事與願違,為了三餐,他唯有輟學。爸爸在家裏上有哥哥,下有弟弟,爺爺嫲嫲對他不算很好,動不動打他,所以他常說我和弟弟幸福。爸爸有一句說話常常掛在嘴邊:「老豆搵錢仔享福!」

長大以後,才更珍惜跟爸爸談話的機會。爸爸頗愛說教,但我一點都不覺得煩厭,大概是物以罕為貴。他常說起自已學師的經過,那的確是一段艱苦的經歷,我聽了也很有感觸。畢竟我們這一代比上一代生活豐盛許多。我最愛聽他年青時代的「威水史」,當年他才初出道,一個人一個鍋子如何造幾百人的菜,令老闆幾番以高薪挽留他。他又喜歡傳授我做人的道理,當然有不少我都懂了,但一個字一句話出自他的口,令我更堅持所信。

爸爸很少罵我,更不曾打我,只依稀記得有一晚我忘了為什麼激怒了他,給他趕出門口。那時候我還住在山景邨,是多麼遙遠的往事。爸爸在家的時候,真謂鬼鬼馬馬,談吐舉趾都像個大小孩。他會趁我睡著,咬我的腳趾,說什麼我小時候也常常咬他腳趾云云。有時候他又會睡在我身旁,待我醒來的時候,才回到自己的房間去。我覺得這是他親近我的方法。但最難奈的是,他的口腔有一陣長年累月吸煙所致的惡臭,令我又愛又恨。有一回差點給爸爸氣死。那是我入讀大學以後的事,有一個週末我從宿舍回家住兩天,竟發現爸爸染了一頭金髮,活像一個「老臭飛」!真恕我冒犯了。他真是人老心不老。

然而,爸爸工作的時候是十分凶的。聽媽媽說,爸爸常常把洪生的阿姐們罵得淚流披面,有一兩個阿姐更因為爸爸太凶,起了請辭的念頭。爸爸凶起來,連媽媽都不賣帳,她們以前就常為這個問題爭執。這一點我本來不太相信,有幾次在舖子裏親眼見識過,才漸漸領會。爸爸工作的時候真的很認真。有一次我深夜拖著一個女孩的手跑到舖子去吃東西,爸爸只抬頭瞥我一眼,叫一位「阿姐」安排我們坐下點菜,便又埋首煮粥,又指揮「阿姐」們招呼客人。我們吃完東西,也不敢打擾他工作,只遠遠喊了一句我們走了,便逕自離去。翌日他還怪我沒有道別,其實是他沒聽到我的聲音。那時他才問起那個女孩是誰。

我跟爸爸沒什麼緣份。但他對我的影響,著實不少。時有餘閒,一記我父,共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