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隨其成心而師之，誰獨且無師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愚者與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是以無有為有。無有為有，雖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獨且奈何哉！（〈齊物論〉）

以上從「大知閑閑，小知間間」開始一直到目前，算是〈齊物論〉的第二段。這一大段從人間普遍的鬥爭現象談起，談到鬥爭的原則（密）、鬥爭的行動、鬥爭帶給人的傷害。然後談到人陷於相爭的原因，在誤認形軀假我為真我，也同時誤以為心靈真我也如同形軀一般有限，遂產生種種自我防衛的反應，包括與他人的殊死鬥爭。所以、正確認識心靈真我的永恆本質，是一樁何等重要的功課呀！

這一大段娓娓道來，莊子終於要作一個總結了，就是再次點出問題的癥結，在人心的迷妄，誤認假我為真我。當然，莊子並非只單純地複述這點見解，而是重新制作了一個如何釐清真假的簡要論證：

莊子首先點出假我的來源，就是直接認取自我在現實生活中的有限經驗為我。這個誤認自我表現的經驗為自我本身的心態，就稱為「成心」，也就是假我（以自我暫時假借以呈現的有限經驗為我），這誤認的行為就是所謂「隨其成心而師之」。（「師」是師法義，即「以成心為師」，也就是「以成心為我」。）

當然，人所誤認而執著的經驗都是有限的，而自我本質則是無限而尊貴的。這一執著，就造成將有限經驗無限上綱為至高無上的結果，這就是人為什麼會自我吹噓的原因所在。例如誇耀自己的財富、權位、學識、能力、勇敢、智慧、美貌、身裁等等。但若你這些世俗所謂的好條件值得誇耀，那同理我所有的平庸經驗一樣是獨一無二的自我所假借，又何嘗不值得誇耀？箭神可以誇耀他的箭法，賣油翁同樣可以憑一手將油通過銅板的小方孔注進油瓶的絕技讓箭神嘆為觀止。所以莊子說：「若說執著自我的有限經驗為我是合法的，那誰沒有他自己的執著？（誰獨且無師乎？）何止那些聰慧英明的人可以如此執著？平庸愚蠢的人也一樣有他的特色（你以美著稱，我憑醜出名又有何不可？）即原文所謂「奚必知盛（「代而」二字應合為「盛」字）而心自取（心自我執著）者有之？愚者與有焉！」

莊子於是據此而說當一個人還沒有修成真我（未成乎心）之前，是沒有能力論定價值的（而有是非），這就像宣說我今天要起程去越（中國南方江浙一帶），卻在昨天到達一樣，是在邏輯上不通的。這根本就是以無為有，以假為真的荒謬。

但為什麼人會有此矛盾荒謬的執著呢？這卻正是人心的自由，而自由本來就有兩方向的可能：自由地創造和自由地揑造。當一個人偏要執假為真，自欺欺人的時候，是誰也拿他沒奈何的，就連神聖的大禹王都沒辦法，我區區莊子又能拿他怎麼辦？莊子很清楚是把自我迷失的問題丟還給每一個人自己，其實正是提醒人不能自我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