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才能避免浪漫消逝後的失望？

有學生看到本專欄上一文，不免疑惑地問：「情人間真可能互相存接近一百分的純粹善意嗎？這會不會太難了，也太高標準了？」
我說：問題並不在於是否標準太高與做到太難，而在於是否誠實，敢承認也願意承認自己做不到。換言之，如果要做到心存毫無自私雜質的純粹善意才算愛，那麼你敢不敢、願不願意向情人坦承「我其實不夠愛你」？
的確，愛的雜質真的是隨處皆是而且如影隨形，尤其當連種種習焉不察的文化成見、生活習慣都算雜質的時候，請問有誰的生心動念是毫無雜質的呢？如果要用這樣絕對的標準去要求每一個戀愛中的人，試問有誰合格？而愛情也就簡直可以說是不存在了！
因此，容我再強調一次，我並無意以絕對標準要求情人，因為那的確強人所難；我只期待情人們誠實面對自己不夠完美的事實，以免在無意中造成對情人的欺騙。
但既然沒有人的生心動念是絕對純粹，那麼又何必將愛的標準定得這麼高，以致徒亂人意呢？
於此我要申辯的是：並不是我故意定此高標來為難情人，而是這本來就是愛的唯一標準，也是愛情所以動人而且令人無限嚮往的唯一要素所在。換言之，是情人們毫無例外地被這純粹的愛所吸引，我只是忠實地將每一個情人心中的真情或者普遍事實說出點明罷了！
但如果這的確是每一情人心中的必然嚮往，那豈不是每一情人都註定要失望了嗎？愛神到底在玩什麼惡作劇，偏要拿這不可能實現的嚮往來捉弄眾生呢？
原來愛神的意思並不是要我們真做到這絕對純粹的境地，而只是想藉著展示這美麗動人的浪漫境界，去點燃人追求完美、淨化心靈的熱情，好讓情人們藉著真誠的相愛，在事實上果真不斷改善彼此的生命品質，而變得更相愛罷了！
而在此遂顯出誠實在戀愛生活中的重要。正是因為誠實才使情人正視自己的不完美；也清楚看到正是這些雜質造成與情人間的隔閡、障礙、距離，而使得彼此的生命尚未能合一。這缺憾的承認與正視，遂產生情人們求合一的動力，使戀愛中的人願為了愛對方而不斷省察自己不自覺的成見習氣、自私雜質，以提昇自己愛的能力。雖則無論怎樣努力提昇，人的生命都不可能達到完美；但人們每一次努力表現出來的改善提升，便已足令情人感受到他的誠意而為之驚喜感動了。
而在此，「我愛你」這句話便出現了岐義，其一是「我對你的存心純粹無瑕」（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其二是「我承認我對你的存心事實上不夠無私，但我願真誠反省，有效改善」。而有趣的是，前一義是人不夠資格去表達的；而後一義之表達，則通常不是藉著說「我愛你」，反而是藉著說「我發現我其實不夠愛你」來表示。
真的，愛情就是這麼弔詭，輕率說我愛你的人其實並不在愛；不敢輕易說愛或寧可誠實地說不夠愛你的人，反而有起碼的愛。
由以上的分析，我們對愛情或許可以有這麼一個領悟：愛情並不是一個靜態的完美畫面或可以永久駐足的樂園，而是一串生生不息、變動不居，而有待情人們不斷進行相愛互動的歷程。在這歷程中，當然可能有每一度成功放下自私執著後的心心相印、感動歡喜，但那也只能是一剎那的完美境界而不堪依靠；就更不用說以一無所知的陌生人身份，首度發生浪漫觸動時的喜悅經驗了！那當然更是驚鴻一瞥，稍縱即逝，毫無內容因此也無跡可尋的虛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