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我曾流連的城市(之十)╱詹宏志
(轉貼)那些我曾流連的城市(之十)╱詹宏志
發表於《蘋果日報》2019年9月
到底該選擇有英國菁英傳統的俱樂部去吃飯,還是應該選擇有美食聲譽的知名餐廳?我覺得頗為掙扎,只好問我太太的意見,她倒是毫無懸念,立即回應:「當然是美食餐廳河畔咖啡店呀,傻瓜!」雖然被稱為傻瓜並不是光榮的事,但也立即解決了我內心糾結的難題,我回信跟英國老紳士說,諮詢家中領導意見後,我們決定選擇河畔咖啡店。
當夜老紳士驅車來旅館迎接,河畔咖啡店果然位在泰晤士河畔,景觀開闊美好;偌大的餐廳中人聲鼎沸,顧客滿座,服務人員快步行走,活力十足,開酒聲、倒水聲不絕於耳,一看就是出色管理的熱門餐廳。我在餐廳裡點到正宗的Puntarelle沙拉,Puntarelle 是一種綠白相間的長梗苦苣,羅馬以外地區很罕見,通常是削細絲浸泡冷水後再澆淋鯷魚醬生食,滋味苦中帶甘,獨特難忘,不想竟在泰晤士河畔相遇了。
我們在河畔咖啡店度過一個美好夜晚,也再次證明倫敦不乏神采煥發的好餐廳;但我錯過老式俱樂部的遺憾也持續不多時,第二年我再來倫敦,就有另一位大人物把我帶到政要雲集的「改革俱樂部」(Reform Club)用餐,讓我正式嘗到《環遊世界八十天》主人翁的生活滋味。「改革俱樂部」的菜色古老守舊,彷彿不知現代世界的來臨,但我覺得滋味其實是不錯的(當然,我選擇的是安全保守的英式烤牛肉)。
我在一個城市流連的時間愈多,我遭逢的奇遇往往也愈多;而通常一個城市愈開放自由,容許我不依賴他人自行遊蕩,我熟悉掌握她的機會也就愈高。有些城市基礎設施不足,光是行動就要費盡力氣;三十年前我去尼泊爾自助旅行時,在加德滿都還好,大部分城區步行可達,但想去鄰近城鎮,通常都得花力氣和出租車司機討價還價才能成行,很難在一小段期間完全掌握地區的面貌。印度德里也是如此,她的城區巨大,公共運輸不足,交通是一大難題,當我想要自己行動時,頗感困難,想要短時間掌握城市的東西南北就覺得很不容易。
一旦我們花費時間在一個城市,很奇怪的在心裡偶爾會產生一種連結。日本神戶大地震之後,我對那個依山傍海的美麗城市充滿掛念,一直想著回去看看。地震後一年,我終於找到機會重訪神戶;乍看之下,大部分城市生活彷彿恢復正常,街頭也看不出災害的痕跡。可是一個轉彎,驀然一個建築廢墟迎面撞上;那個建築物全然撕裂,有大片牆面已經消失,裸露出扭曲的鋼筋與破碎的水泥,可以看出當時災難的慘烈。
再走進某些熟悉的商店或咖啡店裡,才發現內裝已經改變,裝潢其實是重建的,與店員交談,他們眉頭深鎖,才知道創傷並沒有離去。
311日本東北震災海嘯之際,我在電視上看到那些我曾流連的城市化做一片汪洋與一片火海,內心驚駭莫名,後來也一直想再去看看。一年之後我再次來到仙台,並前往昔日旅行的松島、氣仙沼等地,處處看見災害的遺痕。我刻意尋找過往曾經造訪的店家,有些修復重建了,但有不少就完全消失了。
這些城市與我非親非故,為什麼我這麼牽腸掛肚?我自己並不完全明白,也許我曾流連的城市如果曾經給我美好經驗,彷彿我與那城市就定了交,有了一點盟誓之約,當她有變有難時,就牽動我內心的某種情感。但這種情感似乎是單向的,我猜想這些城市不會記得我,甚至不曾察覺有這麼一個單薄身影出現在城市之中,但我仍然內心澎湃,覺得應該去探望老友。
紐約市的911之難,波士頓馬拉松的爆炸傷害,倫敦的地鐵巴士炸彈案,都激起我舊地重遊的願望,後來我也真都去了。
最近香港抗爭波瀾洶湧,我每天看著電視,看到那些熟悉的街道如今煙硝處處,如果這是一個民主社會,有這麼多人走上街頭,政府不可能不回應人民的訴求,可憐他們面對的是一個不習慣傾聽民意的控制型政府,眼看抗爭行動日日升高無法退場,我這種遠方旁觀的友人完全不知如何去安慰一整座城市,也許我應該買一張機票飛去,去看看朋友,聽聽他們的心情,也去看看街市尋常的茶餐室與雲吞麵店是否依然無恙……。
凡走過必留下痕跡,這句話可能指的並不是我們的身影有什麼重量,以我今天的體會,它可能指的是每個走過的地方都會在我心中留下印記。
人生中有機會遊走世界,並在若干異鄉城市流連盤旋,這些都是此生奇緣。我第一次有機會走出台灣,走在異鄉街道上,時間已經近四十年;其中有一大部分並不是主動的,而是資本巨輪霍霍旋轉,工作本身驅策我來到異鄉城市,我甚至是身不由己的。
我有一次曾在多倫多整夜失眠,當時我是被我的公司要求去換工作簽證;公司派我到紐約工作,時間緊迫,我帶著旅遊簽證先行入境報到,再由公司律師陪同,前往最近的境外城市辦理工作簽證。在多倫多的美國領事館裡,各種膚色的人滿臉焦慮地等待,他們也不斷在公共電話前排隊打電話,聲音高亢激動,顯然他們的簽證申請出了問題。輪到我進入小房間面試時,移民官板著撲克臉,口氣尖銳刻薄,彷彿我是一個小偷。晚上躺在旅館床上,我問自己為什麼會來到一個陌生城市受這樣的屈辱,想著想著,就失眠了;現在回想,那已是1982年的舊事了……。
有一些城市的拜訪並非選擇,類似多倫多的例子,但也很少像多倫多這麼慘,大部分的例子都是工作的責任,要求我必須前往某地,見某些人或參加某些活動。即使這些城市並非主動選擇,但也都是特殊緣分,得以結識一座城市,並窺見一點當地人的生活,通常是美好的回憶。
愈到後來,主動的旅行愈來愈多,那些造訪的城市都是我心有嚮往的;因為是自己的選擇,通常準備的工夫也下得多,我又喜歡在同一城市逗留多日,盡量不要匆匆來去,這樣對於一個城市的收穫就比較多了。
但如果你要問我是什麼樣的收穫?我也一下子說不清楚。我喜歡在一個新鮮的城市醒來,坐下來吃早餐,看報紙(管它是那種語言),讓我想像自己是個當地人。我也喜歡在城中走路,那怕只是一小塊區域,用旅人的腳步丈量一個城市,是掌握那個城市最好的辦法。
如今回頭望去,全世界也許有二、三十個城市,我腦中可以跳出她的地圖(或者她的地鐵交通圖),甚至有幾個咖啡店或餐廳成為我的定位座標,我彷彿跟這些城市有著心意相連;她們的新聞會讓我佇足傾聽,像《小王子》故事裡狐狸說的,因為我投注了流連時光,我們彼此建立了馴養關係,她們不再是陌生城市,她們是我心牽掛的地方……。(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