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31 14:30:11一個讀者

那些我曾流連的城市(之九)╱詹宏志



(轉貼)那些我曾流連的城市(之)╱詹宏志

 

發表於《蘋果日報》2019年9

 

本文來源       https://tw.appledaily.com/new/realtime/20190911/1630722/

 

 

 

東京與倫敦,兩個城市都是我不曾長住,卻造訪最多的地方。再仔細相比,可能東京還要更頻繁一些。理由是東京近而倫敦遠,兩個城市雖然都是我在從事出版工作時期的「買書城市」,但東京卻又多了讓我暫時遠離塵囂的「散心城市」的功能。有一段時期,只要工作上有點壓力或不順心,我臨時想脫逃,常常買了機票就前往日本,一方面是距離近,另一方面是免簽證,而日本的方便與安全,也使我即使帶了家人旅行,也不用做太多準備。

 

我口裡雖然說不必做太多準備,但事實上我好像時時刻刻都在做準備,我購買的旅遊指南或主題旅遊的書籍,無疑關於日本地區的數量最多,光是東京一地的「美食指南」類的情報誌或專門圖書,我也許就有上百種;這些書我也不是出發才讀,我根本是經常臥遊,有些著名景點(或知名餐廳)我雖然沒有去過,別人聊起來,我也能跟著湊熱鬧討論幾句,說得好像如數家珍的模樣,靠的就是平日讀旅行書得來的印象。

 

但東京有時只是「入口城市」,如果不是和工作有關,我並不只停留於東京,我更想往鄉下或僻靜的地方走去,倒不是我對「鄉村」或大自然有特別偏好(前面我不是才說過我沒有「田園夢想」嗎),而是出於對日本「溫泉旅館」的興趣。我猜想,日本人對「溫泉」的熱情似乎是舉世無雙,雖然世界上有很多國家都有溫泉療養的設施與文化,但日本對溫泉的開發,以及跟隨而來發展的「溫泉休暇文化」,卻是獨樹一幟,別有風格。

 

我是在80年代末才開始嘗到日本「溫泉宿」的滋味,日本人的溫泉之宿重點在於「風呂」(浴場)的營造與飲食的接待。知名的溫泉旅館常常有自豪的「大風呂」與「露天風呂」,有的勝在造景,有的勝在造型,有的則著墨於材質(石頭、木頭、陶器);倒不是說溫泉的「泉質」不重要,只是泉質是天生的,人力難以回天,但努力打造讓人印象深刻的「硬體」(設備)與「軟體」(接待),卻是人力可及的事,也就成了溫泉業者念茲在茲的事。

 

我的第一個溫泉旅館經驗在中禪寺湖,沒有想到它後來竟成為渡邊淳一寫小說「失樂園」的不倫場景;但我選擇的是一家小旅館,資料還是從書上得來的,書上說湖邊有一家舊大使官邸改裝的小旅館,面對著湖光山色,幽靜雅致,我怦然心動,鼓起勇氣走進一家交通公社(JTB,日本一個規模龐大的旅行社),向服務人員訂好旅館後,我乘坐巴士進入山區,一路綠蔭清涼,中禪寺湖寬廣安靜,也許並非旅遊季節,我們沿湖散步時幾乎未見其他遊客。

 

木造小旅館緊貼著湖,一半根本就在湖面之上,房間不過十間,的確是小巧雅致。簡樸的日式榻榻米房間有著暖氣,但走道地板卻是冰涼的;房間窗戶看出去是湖景,溫泉風呂望出去也是一片湖光天色,有點仙境般的虛幻迷離。這也是我第一次嘗試日式旅館的一泊二食,小旅館供應的晚餐是法式和日式的融合,老闆一道一道上菜並解說,其中還包括中禪寺湖裡的新鮮虹鱒。

 

等我後來見多走多,才知道這家雅致小旅館不過是「基本水準」,因為價錢很親民(只是民宿的價格)。但第一次經驗已經很驚豔,也引發了我的好奇心,想知道日本各地的溫泉旅館是什麼模樣,沒想到這個好奇心三十年來帶我一路走來,竟走了超過二百個日本溫泉,見識了各式各樣的風呂與接待的風情。

 

哎呀,我說到哪裡去了?我本來談的城市,不料去斜岔到溫泉去了,也許我應該找個機會寫我的「日本溫泉放浪記」,不過那是另一篇文章的題目了。

 

但不管工作或者放浪,東京終究是門戶,出入常常要經過她,也總要待一兩個晚上;這個時候,我那些各形各色的「美食指南」就要派上用場。在我曾流連的各國城市當中,香港與東京是我能夠享受最多美食的地方;香港是因為朋友多,東京則是因為資訊多。在香港我有緣結識許多美食行家,這些朋友或者帶我去,或者報給我信息,我才有機會嘗到眾多出色酒樓食肆的手藝;但在日本,雜誌圖書提供的餐廳資訊實在太豐富了,從80年代初我剛造訪東京開始,我手上就一直有各種圖書、雜誌、Mook的幫忙,讓我找到各種餐廳,也懂得如何點菜。

 

我開始尋找東京美食資料時,有一位美食作家的文章與書本引起我的注意,他就是現在在台灣也有很多粉絲的名作家山本益博,我讀了他的書將近三十年,終於在一次台灣的美食團體「愛飯團」的活動裡見到他本人,他聽到我對他早年的各種著作的書名朗朗上口,也大吃一驚。

 

倫敦當然也是出版重鎮,情報誌雖然不及日本發達(依我的看法,全世界沒有一個國家對生活情報像日本那樣瘋狂),但也是「太陽下所有的題材」都可以找到相關的出版品。英國書市其實也有不少關於餐廳主題的出版物,也很適合按圖索驥;但倫敦的飲食景觀我想是不如日本豐富的,特別是庶民飲食這一部分,英國顯然是不容易像日本那樣,有這麼多價廉物美的基本飲食。想想看,光是拉麵、豬排飯、蕎麥麵、咖哩飯、洋食,這些最底層、最平價的美食,東京都讓你感到美不勝收,更不要說在這之上的精緻飲宴了。

 

但我其實還蠻愛讀英國人的美食指南,主要是欣賞英國作者尖酸刻薄卻不失幽默自嘲的文字風采(所謂帶著「態度」的評論),光是一系列Time Out的倫敦美食指南,短短一兩百字的介紹文字常常散發強烈個人色彩,詼諧的語氣讓你忍俊不住,有時候是比前往餐廳更有趣的享受。

 

不過我也不能同意「英國食物是一場災難」這樣的世俗偏見,至少在倫敦,世界各國美食聚集於此。倫敦本身是國際化大都會,各種民族人種都有,光是移民帶來的多元文化已經讓人目不暇給;再加上倫敦的家底雄厚,old money與new  money無所不在,昂貴的高級餐廳不怕沒市場,餐廳的景觀其實也是燦然可觀;也許是英國人普遍對「美食」不像法國人那麼積極講究,留給世人「只會鋪路造橋,無暇改良菜單」的印象。

 

但英國人對美食不積極,對歷史傳統倒是頗為驕傲。多年前一位地位崇高的英國老紳士要請我吃飯,他給了我兩個選擇,一個是正宗的老派「英國俱樂部」,一個則是知名餐廳「河畔咖啡店」(River  Cafe);我回信說:「您真是給了我難題了,我本來就是河畔咖啡店的粉絲,我有兩本她的食譜書足資證明;但多年來我也一直幻想能進一個正宗的英式俱樂部,從我小時候讀了《環遊世界八十天》後就一直想像,那位Mr. Fogg每天吃飯的Reform  Club是什麼模樣……。」(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