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25 13:30:52一個讀者

那些我曾流連的城市(之五)╱詹宏志



(轉貼)那些我曾流連的城市(之)╱詹宏志

 

發表於《蘋果日報》2019年8月

 

本文來源      https://tw.appledaily.com/new/realtime/20190814/1615695/

 

 

 

我並沒有在紐約停留得夠久,我內心念念不忘自己的華文出版夢想,而那個場域顯然應該在東方我的家鄉;但我的重重心事無人理會,季節不由分說地更替,我在夏初抵達紐約,經歷了舒適氣爽的楓紅秋天,又遇見了四十年最大暴風雪的真白冬天,然後樹梢發出新綠的春天就來了,我感到自己正一步步陷入紐約溫柔的蜘蛛網中,我覺得我該走了,再不走,你可能就永遠走不了了。

 

但紐約短暫的生活似乎永遠改變了我,在後來的三十年裡,我不時會想起那些未成名的年輕藝術家們,想到他們勇敢的夢想追尋與他們渺茫的成功機率。那些天真的臉龐與無懼的笑容,那些在貧困中不改初衷的志氣;每當日後我的工作發生困難時,我只要想到那些藝術家端盤子領最低工資時的輕盈腳步與樂觀面容,我就能對自己打氣說:「見鬼了,有什麼了不起,沒有什麼事是死得了人的,如果你願意去端盤子或打別人不愛做的零工,你就不會被任何挫折擊倒。」我不怕輸,我願意賭上我的人生。

 

然後我就在紐約辭職了,辭去我自覺一點都不適合的新聞工作,我幾乎是身無分文地回到台灣,認真面對一個失業的卻也是全新開啟的人生。那已經是1983年的舊事了,如今我回頭望去,如果我不曾在紐約得到生活的啟發,如果我不曾勇敢放棄既有的工作,如果我不曾把自己投入不確定中,我後來生涯的種種驚奇之旅將根本不會發生……。

 

離開紐約回到台北之後,我彷彿變成了另一個人。我好像是否定了自己全部的「歷史」,也否定過去的自我定位與選擇,似乎對當時台北的文化氛圍也有一定的厭倦。我其實只是失去做了多年的工作,但看起來更像是大病一場。我時常陷入沉默,對昔日朋友甚至家人都有種無言以對的尷尬。我說不清這是怎麼回事,也許因為我回來是一個不同的人,當別人以為我還是原來那個人的時候,我不免變得尷尬。

 

一開始我找不到適合的工作,心裡找不到合乎節拍的生涯,我多次激烈地轉變跑道,幅度之大令朋友驚奇;但沒有什麼工作我能持之以恆,我從一種職業流浪到另一種職業,這樣浪蕩了約莫兩年,我才在圖書出版工作裡找到另一個安身立命的生涯。從原來刺激動態的新聞工作轉到安靜沉潛的出版編輯,從隨時待命的快節奏轉到朝九晚五的緩步布局,我好像全身都更新了,換了新的零件與新的設定,這變成了我的「後紐約」生涯。誰想得到,一個城市的氣息可以改變一個人如此之深?

 

紐約之後,我的居住城市只剩下台北,其他城市的流連,或長或短,都只是某種客途與旅程。這當中,我涉入最深與用情最深的城市,大概是香港。

 

1984年,也就是喬治.歐威爾的預言之年,我第一次來到香港,那一次旅行顯然對我是印象深刻的,十五年前(2004),我第一次在文章中述及自己的香江印象,我當時是這樣說的:「二十年前,我經過艱難的簽證手續第一次來到香港;在此之前,我僅能從007和蘇絲黃等好萊塢電影窺探這個又熟悉又怪異的地方。她獨特的街道與招牌的景觀,她的富饒擁擠與嘈雜有勁,在你親身踏上這個土地時,卻又感到無比真實而活力十足。第一次,我在地鐵裡、渡船上、小巴中、喧囂的茶樓間,已經見識了香港的動感魅力,你在此感到自由輕鬆,她規則清楚,世故圓融,多數人忙碌而庸碌,幸福是俗世形式的……。」

 

但之後我又多次來到香港,大部分原因是為了工作。當時我選擇了編書、賣書做為我的職涯,心中懷藏了一個「悲願」或者「大夢想」。我在美國的短暫生活讓我看見「英語」的富饒,一位擁有英語閱讀能力的人是幸運的,你將有數之不盡的書本雜誌可讀,這句話可能還說少了,你也有觀之不盡的戲劇、電影、歌謠。英語的豐沛創作產出,加上英語世界的思想與出版的「自由」,你在英語創作物裡可以找到沒有限制、沒有邊界的各種題材,那當中有著無窮盡的內在反省與挖掘,無窮盡的發明與發現。英語,對我來說,是一個通向巨大智慧與教養寶庫的金鑰。可惜我沒有學會其他語言,也許德語、法語或其他語言,也都隱藏著同樣富饒的奧秘。

 

相對的,在我的時代,一個只會母語中文的人,彷彿是一種殘缺。中文,或許有著富饒深邃的歷史,但只用中文讀書,似乎只能窺見部分的世界,更無從解釋現代社會;中文從清朝朝廷設立「同文館」以來,雖已有百年時光孜孜矻矻翻譯著西語世界的知識,但那個落差還很巨大;更何況,中文世界在我的世代還不是一個「自由思想」的世界,各種力量都還想伸手禁錮我們的腦袋,我所在的社會還有很多著作不被允許閱讀,很多題材不被允許創作,我自己從高中時期編輯校刊以來,面對的就是無止境的約談、規勸、警告與恫嚇,使用中文,並不是一個追求知識有力或愉悅的工具。

 

但我們怎麼能夠忍受這種殘缺?中文,做為這塊土地多數人的第一語言,如果能夠以自己本能的語言探索宇宙間一切知識,那該是何等的便利與痛快?這正是我渴望從事中文出版的原因,如果我能成為那補綴缺口破洞的人,如果我能讓使用中文的人有更多書種可讀,如果我能讓中文成為生產知識的重要語言,編輯工作將會變得多麼有意義?從另一個角度想,使用中文的語言圈何等巨大,這些為數眾多的人一定也和我一樣,不會甘於學習的殘缺,就算我們當中有人幸運地掌握了其他語言,享受他種語言的豐盛富饒,我們一定也不願意家鄉的其他小孩,因為無緣學會其他語言,變成只能探看半個世界的人。

 

中文世界有一天一定會發展起來的,在我當時看來,使用中文的人口這麼眾多,這麼缺乏知識,這麼貧窮,這件事一定是要改變的,讀書本來就是改良自己、改良世界的行動,要改變這個命運,中文世界一定會變成求知若渴的世界吧?這是世界發展進化的規律吧?我為自己的工作提出一個振奮士氣的理論,我相信有一個「華文單一市場」的可能,華文(我後來不用中文一詞,改用華文,希望它能包容更大使用範圍,不要有政權或國族意涵)未來或者能像英語世界一樣,多個國家、多種社會使用它,共同賦予它豐富的內容和發明,也共同享受它的精神食糧;創作者,共享一個強大的閱讀圈,閱讀者,共享一個多元的作者群,不管他們身在何處。

 

我樂於到處講述這個充滿樂觀之情的理論,也試著想把這「天堂之國」實現在地面之上,而我覺得做到這件事的關鍵之地,就是香港……。(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