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追尋(之一)/詹宏志
(轉貼)消逝的追尋(之一)╱詹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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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蘋果日報》2019年4月
上星期在這個專欄裡,我寫了一篇關於台中「中央書局」的回憶;但與其說它是對一家消逝的昔日美好書店的懷念,還不如說它是對我自己再也無法尋回的青春時期的悼念。當然那篇文章也遠不足夠寫盡那家書店(或其他書店)對我成長階段所提供的幫助,我們的成長時期其實隱藏各種無法說盡或說明的「貴人」與「因緣」,他們(或它們)以極其不可思議的方式把我們變成今日的模樣。
沒想到我的悼念文章才寄出去,卻又收到出版社寄來的一份書稿,那是韓國知名出版人金彥鎬一本尋訪書店的文集,書中充滿情感地記錄了全世界二十一家獨特的書店,並且透露一種熱情與信心,相信不管時代如何艱困,書與書店永遠會存在著,而且將繼續做為人類精神的重要慰藉。出版社把書稿寄給我,希望得到我的推薦,甚或能夠得到我的一篇推薦文章……。
這當然是一本我會喜愛的書,我也很樂意向朋友推薦它,我自己的書架上也藏了若干愛書家的書店探訪的書,遠的不說,台灣就有一位足跡遍及全球各地的書店尋訪者,那就是寫過《書店傳奇》、《書店風景》的作者鍾芳玲,我也愛讀她的書,沒有什麼理由我會不愛金彥鎬先生的書,何況他書中提到大部分的書店,我也都曾親身拜訪過了呢。
話雖如此,我卻對為書寫推薦文字感到猶豫,主要的困難在於我的生命基調不同;這些熱愛書店的書寫者多半都是樂觀之人,像金彥鎬還不斷在尋訪新的書店與新的可能,他對中國大陸許多新興書店也充滿期待,他甚至相信一種「會客廳式小書店」(個人的藏書變成書店,譬如退休教授和他的藏書做為一家書店)可以是新的文化運動型式。
這種樂觀令人欣羡,他的期許與想像也充滿力量;但我與書店關係完全不是這種狀態,我尋訪書店的經驗比較像逯耀東先生尋覓飲食店家的經驗,我總是感覺到「已非舊時味」,我戀慕的美好事物都過去了、消逝了,或變質了,我的書店拜訪大部分都是「傷心之旅」或「幻滅之旅」,我昔日熱愛的書店總是關門,或者搬遷或變糟(或者兩件事一起發生),那是一種不斷失去至愛親人似的感傷。
一個半月前我又來到倫敦,這是我買書歷史最久的城市;第一個白天的第一個行程,一如往常,我就信步往柯芬園(Covent Garden)走去,目標是位於Long Acre Street的史坦福旅行書店(Stanfords travel bookshop);距離不算近,大約要走半小時以上,但出我意料之外,尖頂紅磚地標式的建築物沉寂黑暗,書店關閉了,連櫥窗都用木板釘封起來,門外也沒有隻紙片字的訊息。不會吧,這是我拜訪超過三十年的書店,上一次來也不過只是五個月前,難道它也和查令十字路上若干書店一樣,走向倒閉的命運?
我心跳急促,呼吸粗重,趕緊坐在路旁,用冷得發抖的手指上網查索,發現它還活著,只在一個月前搬家了,距離不遠,還在柯芬園一帶,新址坐落在兩條街之外的默索路(Mercer Walk)上。在走往新店的尋覓路上,我的內心還是惶惑不安,為什麼超過160年的老店要搬家?史坦福地圖社成立於1853年,趕上大英帝國的全球擴張(需要地圖)獲得成功;從1873年它就以Long Acre Street的老房子做為它生產地圖的印製所,從當年的照片看起來和一百年後來到書店的我所看到的房子幾乎沒什麼改變,而從1902年開始,這家以地圖起家的出版者就在老房子開起了書店,提供地圖、旅行書和地球儀,一百多年來不曾改變,歷史上的名人像南極探險家史考特(Robert Falcon Scott, 1868-1912)、護士南丁格爾(Florence Nightingale, 1820-1910)都是它最早的顧客,就連虛構人物福爾摩斯都曾在小說裡央派華生醫師去史坦福買份地圖……。這樣驚人歷史的老書店突然搬了家,還能有什麼好消息?
幾分鐘後,我找到了藏在迷宮般街市裡的一個小廣場,一眼就看見依然壯觀而全新的史坦福旅行書店,令人慶幸的,它並沒有衰頹的模樣,反而煥然一新,石牆紅磚的古典房子如今換成了簇新的玻璃帷幕,佔據小廣場一個顯著的周邊。等我走進書店,店內設計透光明亮,陳列看起來更為年輕新潮,導遊書與旅行文學都還佔據著一層層書架,地圖櫃也還據有店內一個角落,而地球儀、旅行包之類的非書商品面積擴大,恐怕是更搶戲了。
等我再仔細瀏覽書架,我感覺書種變少了,內容簡化了;這也難怪,原來的書店滿滿四層樓,如今只剩一個樓層,這個樓層雖然寬敞方正,但總面積也許只有原來一半不到,能放的圖書的確是無法不減少了。也許從旅行書的需求來看,各個國家、地區、城市或其他目的地,也都還找得到若干品項,工具性的使用者極可能沒有感覺到太大差別;但對我這種老書蟲而言,書種總量降低,出現奇怪冷僻的選題機會就減少,「想像的多樣性」就悄悄消失了。
我在店裡頭逛了一個鐘頭,挑了五六本書去結帳,店員服務還是好的,也總是親切而專業,但走出書店時我心情低落,這不是我的老朋友史坦福旅行書店,這是一家新書店,從各種標準來看,它仍然是一個藏書豐富、選書精到的好書店,但它遠遠不能和我的老朋友相比了。
你愛上的書店會關門,80年代開始我在查令十字路逛書店,本來很有特色的「銀月書店」(Silver Moon),專賣女性主義和女性作家的書,我每次去都徘徊多時捨不得離去,有一天它突然就關門了,如今從它門前走過,還是會渴望出現顯靈的神蹟。查令十字路底一條小巷叫西肅庭(Cecil Court),本來有一家旅行文學舊書店叫「旅行者書店」(Travellers'Bookstore),賣的是各種年代的旅行探險遊記,我曾經和店主通信十多年,經由她買到許多絕版好書,有一天她突然寫信來說:「在這樣萬物價騰的時代,特別是不可忍受的房租,經營這樣一家特殊興趣的舊書店看起來是有點荒謬了,我很遺憾地要告訴您,下個月我們要關門了…。」還有更令我椎心的是,本來開在查令十字路上、唐人街旁,一家推理迷的聖地「謀殺壹號」(Murder One) 書店,我還曾做過一個店主的訪問;那家書店也是持續存在多年,讓你相信這是天長地久的事,直到有一天,也許是店長洩了氣,不願再撐下去,書店就消失了,似乎也很難再回來。
有的書店並沒有消失,它只是靈魂失散了,它長得還像你的舊識,但和它一打交道,你發現它已經不是昔日那個「它」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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