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媽卜肉╱詹宏志
(轉貼)詹媽卜肉╱詹宏志
發表於《蘋果日報》2018年6月
本文來源 https://tw.appledaily.com/new/realtime/20180606/1367082/
母親對子女的關心常常是永無止境的。在我母親生命的最後日子裡,不斷進出醫院已是常態,幸虧有我弟弟全心全意地照顧她;有一天,弟弟的電話又來了,電話另一邊的他帶著一點哀傷:「媽又不行了,這次連我都不認識了,現在已經半昏迷了,救護車等一下就來,你如果能夠,就趕緊來看她吧…。」但那個悲劇時刻也常常轉成喜劇,甚至是笑鬧劇;當我排開工作行程,匆匆趕往新竹,到了醫院,媽媽情況已經穩定,弟弟說,媽媽在救護車裡恢復神志 ,他安慰她:「不要害怕,我們帶妳去醫院,已經通知宏志了,他馬上會來看妳。」吊著點滴、吸著氧氣的母親點點頭,跟他說:「既然宏志要來,那就拜託司機,先轉去菜場,我去買條魚…。」
可惜救護車的司機專業不打折扣,不由分說直接把媽媽載往醫院急診室,如果救護車閃著紅燈響著警鈴,直奔菜市場,讓戴著氧氣面罩的媽媽下來買條魚,那應該是更動人的場面吧?可是買了魚又要如何去醫院急救,做母親的人可能會覺得做菜給回家的子女比生命更重要,說不定她就會進一步要求救護車先送她回家干煎那條赤鯮了。
母親的料理不一定是最高明的宴席,卻常常是一個人味覺的原點,我們當小孩的時候常覺得外食是更開心的事,但在後來人生的每個階段卻一再發現,母親的飯菜總有療癒之效;只是我們也常常忘記這些事並不是理所當然,母親不是永遠都在,有時候媽媽親手做的料理突然就失去了,而且再也難以追回......。
我媽媽所做的菜,現在回想起來,其實都是一些「貧窮料理」,經濟匱乏的家庭主婦用最平凡的材料做出美味的家常菜;我母親用鳳梨皮做「鳳梨茶」,用蘿蔔粗皮與硬菜梗做「淺漬醃菜」,用冷涮的菠菜加上柴魚片與醬油膏,都是我如今夢中回味的滋味原點。我媽媽還有一道料理「卜肉」(裹了麵衣的炸里肌),是我和我太太王宣一都很難忘的一道菜,通常只出現在年節時或有賓客蒞臨時,只要「卜肉」出現在餐桌上,那就預告了那場家宴的節慶感。我離家之後,常常懷念媽媽的「卜肉」,偶爾有機會在外頭知名餐廳吃到別人的卜肉,都覺得滋味不如母親所做;我和宣一很晚才想到要學做這道菜,但我們做了很多次都覺得不像,回去問我年事已高的母親,她想了半晌,才說:「很久沒做了,我有點想不起來怎麼做了。」隔了一會兒,她又變得哀怨起來:「恁們都不回來,我一直沒做,現在就想不起來了。」
等我母親過世之後,我更加懷念那道卜肉的味道,但試了幾次還是做不出那個味道。我很小住在基隆,還沒上學的時候,媽媽不讓我出門,因為一出門門口就是省道,車輛來來往往川流不息,對四五歲還不知輕重的我非常危險,不能出門的我,只好每天坐在板凳上看著廚房裡的動靜;在那個還不到民國五十年的年代裡,家庭裡的一切活動幾乎都發生在廚房,而家庭主婦花費在廚房的時間也長得驚人。記憶中我的母親幾乎都要清晨四點多就得起床進廚房,生火煮水,為全家人準備早餐和上學小孩的便當;家人吃完早餐,母親收拾廚房之後就要上街買菜,然後開始準備午餐;午餐之後也許母親有片刻的休息,通常她也會利用這個時間在本子上記帳;然後她再要開始準備晚餐,晚餐後她還要為家人煮水供眾人洗浴,一直忙到深夜才入睡。
我這個坐在廚房觀看的小孩童,常常一坐就是好幾個鐘頭,這解釋了幾十年後當我開始學習母親的料理的時候,閉上眼睛,我發現我可以記得母親每道菜的每個步驟和動作,只是當時的我並不明白每一個動作與步驟的意義。我用這些回憶複刻了母親很多道菜,也幸虧我還記得眾多媽媽的菜色的味道,讓我得以校正每一道菜的滋味。
但是奇怪的,我卻一直不能正確複製出母親的「卜肉」;我從記憶中喚出母親的動作,她先醃肉,用的是里肌,把它切成長條的肉塊(比肉絲粗很多的肉條),用醬油、糖、一點米酒和白胡椒去醃,大約醃個半小時,再用太白粉抓一抓;然後媽媽做麵糊,我記得她用一隻大碗,用麵粉和水,加了一點太白粉,再加上一小匙蘇打粉,麵糊靜置幾分鐘,然後她把肉條裹上麵糊,放進熱油鍋裡炸至金黃,起鍋後趁熱吃,或者並不需要趁熱,只是它太受歡迎,在來不及放冷之前我們已經把它吃光了。那卜肉的麵皮膨起,鬆脆滑口,充滿空氣,內裡的里肌肉條甜鹹兼具,柔軟多汁,非常好吃,你很容易一口接一口,完全停不下來。
我照著記憶中母親的手法去做,怎麼樣都做不出那個樣子和味道。一方面我做的麵皮膨不起來,而麵衣的味道也不太相似。我有點疑心媽媽的麵糊裡有放味精(那個時代什麼東西都放點味精是正常的事),但試了味精,味道也還是不對。終於有一次我找到機會徵詢年近九十的阿姨,我把我的做法告訴她,問她到底錯了什麼步驟,腦筋清楚的阿姨想了一想,說:「麵糊裡要再放一點沙拉油。」對呀,我腦中的畫面回來了,媽媽的麵糊上面,的確是漂浮著油光的;我回家再試,果然味道才變對了。
不久之後,我請一些老朋友來吃飯,讓大家試試我的「詹媽卜肉」,雖然我的麵衣還是發得不夠,麵皮不夠膨鬆,麵糊好像就黏在肉條上似的,少了一種輕柔的口感,但味道還是接近的。朋友都覺得好吃,也有的人興起懷舊之感,顯然他們小時候也嘗過類似的滋味,只是現在我們在餐廳裡都找不到這些舊時味了。
客人朋友當中的一位作家番紅花,特別喜愛這道媽媽味的家常菜,在一個演講場合裡,她帶去了這道菜當做示範,我忍不住也跟著跑去看看結果;當天用的豬肉是來自宜蘭非常好的豬肉,但做法和我母親的手法已經有點不同,主要還是差別在麵衣上面,這道卜肉也做不出膨鬆的口感;調味當然也有點不同,我媽媽做的似乎要更甜一點。不過味道還是很好的,而且頗受歡迎,現場聽眾把它一掃而空,還詢問了我很多關於做法的問題。
我心裡其實是很高興的,母親的料理如果留得下來,家庭熟悉的滋味就得以流傳,我們就還可以討論爭辯,好像這些逝去的親人還活著一樣,而她們的某一部分靈魂好像還漂蕩在我的身邊,讓我不至於覺得孤單。(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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