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2-24 09:33:39一個讀者

【文學相對論】楊澤VS.詹宏志(四之一)小鎮來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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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相對論】楊澤VS.詹宏志(四之一)小鎮來的少年
 

 

 

    

想起台北長大的朋友如韓良露或舒國治,
 
一定和我們這些外來者有挺不同的城市生活圖像吧。
 
如果套用城市學的說法,第一層是賺錢的城市,
 
第二層,第三層分別是居住與觀光的城市,
 
作為習於人情世故的老外省小孩兼city kids
 
他們表明是在第二層過他們的老日子,而你我作為初來乍到的異鄉人,
 
則只好先在第一層浮沉……

 

 楊澤:上世紀五○年代生,成長於嘉南平原,七三年

北上念書,其後留美十載,直到九○年返國,定居台
北。已從長年文學編輯工作退役,平生愛在筆記本
上塗抹,以市井訪友泡茶,擁書成眠為樂事。

  圖╱陳建仲攝影,楊澤提供

 


楊澤:

 

我是上世紀七三年來台北上大學的,在那之前,我們互不相識,你來自你的草屯,我來自我的嘉義,土性,土氣不脫,都算外縣市長大的小鎮少年。

我在嘉義市街一路長成,叫自己家鄉,眾人眼中頗有規模的西海岸老城「小鎮」不免委屈了它,這當然是相對於台北而言,但當年台北,相對於大都會紐約巴黎,處處「洪荒未闢」,其實也只是大點的小碼頭吧,這樣一說,讀者也就明白我的意思囉。

 

嘉義市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一戰前以阿里山林場起家,日本時代富庶鼎盛,歷經二戰美軍大轟炸及二二八,以中央噴水池為座標,方圓一公里內竟有十來家戲院電影院,書店舊書店林立,尤其大通中山路上的美樂美唱片行,從古典到爵士搖滾流行搜羅極豐,至今令我懷念不已。

 

 我從小待不住家,愛往外跑,書店是聖殿,也是避難所。嘉義市是中南部出版集散地,這點大大便宜了我。除了離家門幾百公尺不到的蘭記,明山,紅豆,惠我獨多的,還有國華街一帶的舊書店(因此挖到吳濁流禁書《無花果》,多少知些父輩口中的二二八祕辛),以及民國路上那家獨一無二的山本書店(暱稱「三本五十六」),印得刷亮的盜版新潮叢書和金庸小說一律五折!

 

二通中正路上的紅豆書局值得一提,它離美樂美唱片不遠,選書不見得多有特色,但除了送自製書籤那套,還懂得在門口擺出大長桌來放新書(包括熱門洋片中英對照對白小冊),盛夏午後拉下帆布遮陽篷,日影書影相映,別具風情。

 

少年時曾在林森路上頂豪華氣派的新都戲院看過二輪名片《養子不教誰之過》(詹姆斯狄恩,娜妲麗華,Rebel without a Cause),觀眾少,冷氣疑似開得太強,劇情又過激(以當年標準而言算「傷風敗俗」),我大受刺激之餘,只能起坐徘徊,一個人最後躲在酒紅色的落地絨布幔後,不斷發抖!

 

詹宏志:

 

但,楊澤,雖然你說我們都是來自小鎮的少年,我的草屯畢竟比你的嘉義市小得多,也更接近農村;我們雖然也有一條熱鬧的街市(桶店、腳踏車店、百貨行、雜貨店、布莊、青草店、糕餅店、西藥房、電影院……),但同學當中六、七成是農家子弟。

 

我的小學炎峰國小正好在街市的邊緣,學生一部分來自街市店鋪的家庭,更大一部分來自山腳里的農村家庭,還有一小部分同學的父母是教師或公務人員。

 

回想起來,街市小孩手邊比較有錢(不一定他們比較富裕,而是店鋪交易有現金流動,他們相對容易「取得」零用錢),而農村小孩幾乎是沒有零用錢的。街市小孩有消費行為,吃外食、買零食、去租書店、去戲院,手上偶爾也有珍奇物件(一塊磁鐵、一本課外讀物、一把小武士刀、一個會發出哭聲的娃娃、一台自行組裝的收音機等),家裡種田的小孩,除了過年時偶爾拿到壓歲錢,穿著新衣跑到街上想看場電影或買點零食,其他時候生活上都是穩定重複、自給自足的,連每日帶來的便當,菜色也很少變化,是比較缺少想像力的。

 

我特別提這些話,想要說的是,如果沒有街市小孩,我是無從接觸「現代性」的,從生活體驗來看,現代性是從消費行為才萌芽的。但我的現代性接觸,其實有點偶然,草屯小鎮當時有十所國民小學,只有兩所有較多街市學生,其他都在農村裡,如果我上的是更農村的小學,我的現代性啟蒙可能還要晚得更多,你想要把我套進「小市鎮知識分子」的企圖就會難以得逞了。

 

我和農家小孩比較要好(因為我們同屬沒有零用錢的一族),但我從街市小孩身上看見消費生活所帶來的物質多樣性,進而看到慾望的多樣性,再看見人格與價值的多樣可能性,我已經懞懂地離開農業社會的超穩定架構,預備成為來自小鎮的亞茲別了……

 

楊澤:

 

現在回頭看,我們各自從外地到台北求學,正好趕上戰後城鄉大遷移的一個轉折。

 

先說你提到的亞茲別,我很好奇,你似乎一直忘不了〈我愛黑眼珠〉和〈來到小鎮的亞茲別〉,他當然是七等生筆下社會不適應者中最有名的。像另一怪客「隱遁者魯道夫」,他們是某種先驅者,卻是逆著現代文明走的。

 

但你一定也記得,當年台北通化街上熙熙攘攘,無非外縣巿來此討生活的人!他們的愛恨生死,你提到的(大寫的)「慾望」命題,至少有一小部分,不久就被我們共同的老友東年寫進他的小中篇〈大火〉裡。

 

東年是基隆人,略長我們幾歲,他跑過船,好以自然主義的冷凝作風直視都會底層,這點和稍後的黃凡有幾分像,相對而言,黃春明,王禎和寫的鄉土故事,明顯懷舊溫厚得多,其實是他們上一代人不忍遽離故土而有的頻頻回眸!

 

說到這裡,想起台北長大的朋友如韓良露或舒國治,一定和我們這些外來者有挺不同的城市生活圖像吧。如果套用城市學的說法,第一層是賺錢的城市,第二層,第三層分別是居住與觀光的城市,作為習於人情世故的老外省小孩兼city kids,他們表明是在第二層過他們的老日子,而你我作為初來乍到的異鄉人,則只好先在第一層浮沉。我發現德國人愛繞口令般討論「同時代的不同時代人」和「不同時代的同時代人」,也和他們當初劇烈的城鄉變遷經驗有關。

 

80年出國前,我始終在學院裡發展,除了台大公館一帶的大學生活圈我熟,我的台北地圖空疏得很。我對台北充滿好奇與想像,但苦無直接經驗,只能透過文學體驗人生。

 

也因此,我一直挺羨慕你的「社會經驗」,雖然對那經驗的本質不甚了了。像一般年輕人,我愛往西門町跑,尤其你供職漢中街《幼獅文藝》那些年,我三天兩頭往那邊跑,電影院,國軍文藝中心,中華商場……我喜歡人群,喜歡那種「萬人如海一身藏」的感覺,大概就緣於此。

 


詹宏志:來自南投縣草屯鎮,超過三十年的編輯

生涯,參與的出版類型與合作的各方作家不可勝
數,近二十年則是台灣網路與電商的實務開拓者
;也寫文章,早期寫作題材以文學評論暨社會趨
勢為主,近年則有散文與遊記,包括《人生一瞬
》、《綠光往事》、《旅行與讀書》等。

圖╱詹宏志提供


詹宏志:

 

是的,楊澤,我愛引用七等生的文字,譬如說亞茲別或沙河悲歌,因為他是我文學啟蒙時期的重要閱讀經驗。他所以重要的原因是,我一方面無法看懂,一方面卻又覺得深深受到吸引。

 

 我上國中的時候,每個班級都「被迫」訂購一本《幼獅文藝》(因為這是救國團旗下文化事業的出版物,而那是黨國不分的時代呀),我當時是班上的學藝股長,負責保管每期到來的新雜誌;理論上我要服務所有想借閱雜誌的同學,但記憶中從來沒有一位同學來向我借過《幼獅文藝》,我每一期雜誌都直接帶回家,反覆閱讀每一頁。

但這本黨國不分的雜誌,卻是一個怪物,它是一流的文藝雜誌呀!隱藏著各種窺探世界的線索,我在這裡讀到魯稚子的影評(那些我從來看不到的電影),讀到講劉國松、何懷碩的藝術創作的報導,看到龍思良的刊頭設計、阮義忠精采的小插畫(他那時候還沒一頭埋進攝影),當然還有大量的當代作家的創作。

 

我讀到余光中、葉珊等的詩與散文,我讀到張曉風精采的〈西狩獲麟〉,我讀到朱西甯的早期小說和後來困擾我的〈冶金者〉;眾多小說家當中,段彩華是最好讀好懂的,對一位閱讀經驗無多的國中生,段彩華的短篇小說〈押解〉足以讓他笑出聲音來,也因而吸引他追求更多「好看的」小說,那個時候我還沒有裝腔作勢的需求。

 

但雜誌中出現的七等生(大概是〈AB夫婦〉那個時期的短篇小說),卻是讓我困惑的作品,我完全不知道他要說什麼,卻深深被他的語調所吸引,我很想模仿他的腔調(我把那些文藝腔的文字寫在周記裡,老師好像無動於衷,只批了一個「閱」字;而當我從格言集抄來一些金句警語時,老師就會批「見解過人」),這就開啟了我與文字孤獨的搏鬥經驗。

 

人生經歷有時神祕難解,三、四年前我還在孤獨揣想,這些遠在天邊的作品作者究竟是何意義?幾年後的大學一年級,我就因為奇特的因緣來到《幼獅文藝》工作(《幼獅文藝》的主編瘂弦先生站在編輯研習營的一張海報前,問這是誰的作品,旁邊的學生把我推出去),從前那些天上的星星,一下子全部掉到我身邊;段彩華捧著保溫杯,不發一言坐在我面前,余光中、張默、洛夫、朱西甯、司馬中原都會突然出現在辦公室,大聲喧譁,間或還有一些滑稽突梯的黃色笑話夾雜其中,那是最不可思議的奇幻夢境,只有費里尼的《羅馬》庶乎近之……

 

我才來到台北大城半年,來到西門町還會迷路,但我已經是台北文壇角落不為人知的一名小工,而且已經身處風暴的中心了。

 

楊澤:

 

80年出國讀書,90年返國,十年內世事變化之大,民進黨成立,台灣解嚴,股市上萬點……我個人不能例外,也多少累積了點人生經驗,嘗到些酸甜苦辣。

 

一個人在異國生存奮鬥,伴隨著語言及文化鴻溝,挑戰及刺激四面八方而來,雖不至自怨自艾,心中卻免不了自我懷疑,自我顛覆的苦楚。

 

洪致,我還是習慣以這個恐怕少人知,卻是你最早拿來寫詩,寫散文短篇小說,畫插圖的筆名稱你,我仍記得,八一,八二年間吧,你在紐約《中時》那陣子,我從紐澤西的學校搭車去皇后區報社看你,工作上的困境讓你看來有幾分消沉,所幸不久你即下旗歸國,回台北東區開你的「麥田」咖啡館,重振旗鼓。

 

八三年後,因緣湊巧,我也在同一報社幹起類似你最早在《幼獅文藝》及《聯副》的編輯策畫工作,很快認識了一些海外文壇的傳奇人物:劉大任,郭松棻,李渝,張北海,木心……我慢慢理解到,純文學的創作是條寂寞的路,創作者常長期處於自我放逐的狀態(流落海外者不待言),但這底下有甘有苦,有成功有失敗,創作者能否苦中作樂,是否可以苦盡甘來,到最後往往跟他個人從小到大世界觀,人生觀的不斷開拓,對風土人情世故的深一層掌握,脫不了關係。

 

我記得,方旗有短詩一首,記他初抵紐約的感受,以小木偶皮諾丘自況,以「黑鯨」擬紐約,寫他坐巴士進紐約城,宛如遭巨鯨吞入腹中,一滴水滴落海面,啊沒有誰曾察覺。紐約是座大都會,不折不扣的metropolis而非一般大城,這點沒去過的人也許難以想像其大,其盛,其荒,其海市蜃樓,其冷酷無情。老紐約極少見,眾人都是「紐約客」爾。木心是老上海,他愛說紐約是一俊少,卻青春暴烈之極(言下之意:舊上海乃一風華貴婦,卻垂垂老矣)。去紐約的人(made it to New York)眾多,在紐約成功的人(made it in)少見,我認識李安多年,他是熬過來的幸運兒。

 

詹宏志:

 

的確,楊澤,紐約的短暫停留確實在我身上留下某種印記;我是1982年到1983年在紐約工作的,工作本身沒有太多好說(在美國的中文報紙工作其實是很邊緣的存在,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像在火星散發地球的革命傳單),真正起作用的是紐約市的氛圍。

 

我偶爾也會興起加入紐約主流社會的念頭,也就是那種「if you can make it in New York, you can make it anywhere」的美國夢,但那時候我對中文媒體的悲願還太強大,覺得中文的編輯和出版夢想應該在中文土壤上發揮,在美國待了一段時間,我就覺得該回頭了……

 

80年代初的紐約其實是貧窮破敗、治安淪落的,地鐵的每個車廂都布滿塗鴉,時代廣場完全成了脫衣舞場和妓女拉客的紅燈區,夜晚街角總有街友用汽油桶升火取暖,每個晚上都聽得見警車的賽倫與遠方的槍聲……

 

但殘酷大街之外,藝術夢想卻仍然純粹而天真,我看到奮鬥成名的華人藝術家以及許多還在力爭上游的年輕藝術家,看到各種勇敢氣壯的概念與創作。那一年正是身體藝術家謝德慶表演一年不進室內的時候;有一次謝德慶因為身帶雙節棍防身被紐約警察逮捕,法官還為了不破壞創作特別選在戶外開庭,並且當「庭」釋放了他(沒收了雙節棍)……

 

這樣尊重藝術的紐約和這樣心境純正的年代著實令人難忘,這個經驗會一輩子跟著你,就像海明威描述的巴黎,那是一種「移動的盛宴」(a movable feast)。

 

在紐約我生活艱苦卻精神滿足,我從不曾有一個時期像在紐約那樣充滿對藝術的嚮往,但我終究還是倉皇辭紐約而去,我害怕我再不走,就永遠走不了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