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遙遠的地方/詹宏志
(轉貼)在那遙遠的地方/詹宏志
(本文摘自《人生一瞬》, 馬可孛羅出版)
在樹林狹窄山路急轉彎的地方,我差點撞上一隻白色的小山羊,小山羊咩咩叫了一聲,前方一位小女孩聞聲回過頭來,靈動晶瑩的大眼睛盯著我,卻把我看呆了,因為那是一張絕色脫俗的美麗面龐。
這是尼泊爾山區裡的一條林中小徑,我並不是有意走到這個僻村幽境,我只是迷了路…。
那天早上我從喜瑪拉雅山的眺望高地那加闊山頂出發,預備要徒步走到張古寺,不料才進了山區的登山道,就被一群青少年小太保堵起來,他們拍著手唱著:「要不要導遊?要不要導遊?你們要去哪裡?你們要去哪裡?我們是好導遊,我們是好導遊。」
這顯然是被外來觀光客搞壞了的民風,我心裡不是太想理他們,低著頭逕自走了。但才走了幾步路,樹林裡就遇見一個分岔口,我不想這種時候把地圖拿出來,打賭式地選了右邊的小路,只聽得遠遠那批小太保大叫:「錯路,錯路,左邊才對。」
我回頭笑了笑,揮揮手表示謝意,退回來走向左邊的路,走了五分鐘穿出一片林子,赫然發現前方空曠處,那群青少年痞子正坐在大石上等著我。原來右邊左邊的小路都是相通的,他們剛剛抄過右邊的小路,跑到前方等著我,看見我走出樹林,他們又開始拍手唱起來:「你不認識路,你不認識路,你需要導遊,你需要導遊。」
我可真的被激怒了,我用力搖著揮去蒼蠅的手勢,大聲說:「走開,走開,我不需要任何導遊。」說完大步就走,但沒走幾步路,眼前又是一片樹林和一個雙岔路口,我悶著頭就闖進右邊的路上,後面立刻響起齊聲喧嘩:「錯路!錯路!左邊!左邊!」
我不理他們,走在右邊的路上,我也聽到左邊的林子響起窸窣的碎步,不一會兒,陽光明亮,我又穿出樹林,小太保們又等在那裡,這次他們氣勢衰了,但還是不放棄:「要不要導遊?要不要導遊?」
我搖搖頭,繼續向前行,前面當然還是岔口(山裡頭的路都是走出來的,顯然每個人走的路都不一樣),我毫不遲疑選了一條,身後仍然傳來一些軟弱的堅持叫喊:「錯了,錯了,左邊,左邊。」
山裡的小孩無事可做,如果一個觀光客用了他們帶路,他們就可能拿到像是中了樂透的財富;如果他們平白放棄了一個機會,什麼時候再有一個傻瓜路過這兒呢?他們鍥而不捨,忽左忽右跟著我,走了好幾公里,我選任何一條路,都會照例聽到他們唱歌般的聲音:「錯路,錯路。」太陽很大,他們跑得滿身是汗,那些「錯路」的叫喊也愈來愈沒有力氣。
我穿進另一個涼爽的林中小徑,愈走愈深,幾乎走了半個小時,完全沒有聽到那群青少年的聲音,我這才發現,不知何時,他們全都不見了。一方面我鬆了一口氣,因為終於擺脫了糾纏,但另一方面也開始忐忑不安,因為我已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尼泊爾是伸手可觸天的高山之國,一個「地無三里平」的地方,但舉國上下並沒有幾條公路,因為沒有錢可以蓋公路,從加德滿都往那加闊的公路就是中國政府蓋給它的,除此之外,全國的交通主要是仰賴人們最自然的工具----雙腿。在山林,在田野,你都會看到尼泊爾人頭頂草籃,優雅地緩步上坡或下坡。尼泊爾雖然窮困但不匱乏,山村裡頭農人種田、養羊、織布,自給自足。闖入沒有公路、沒有觀光客的山裡,你就看到被時間遺忘的、千年不變的、桃花源似的農村。
當我發現那群蒼蠅般的青少年消失之後,同時也明白自己已經迷了路,即使拿出地圖也看不出自己所在的位置。我的地圖只是平凡的導遊地圖,並不是專供健行的山區細圖,山裡頭密密麻麻的小徑,沒有一條是圖上找得到的。我並不特別感到慌張,我想,反正要去的地點不過是一個方向,如果我確保自己一路向東,終究可以到達彼處。
山中小路並不擔保彼此相通,有些路走著走著,就走進山裡一棟村舍的後院,一群微笑的老婦人正瞅著你看,我只好訕訕地退了出來。有時候,走在濃密的樹林裡,以為周圍空無一人,突然間聽到草叢裡有笑語聲,一會兒,深草處站起兩位背著簍子的小女孩,簍子裡裝滿採來的草。
就在一個山路急轉彎的地方,我差點撞上一隻白色的小山羊,山羊抗議似地咩叫了一聲,一位十三、四歲的小女孩回過頭來,一雙黑白分明、天池一般清澈的大眼,不可思議的、不屬於人間的清麗臉龐,我吃了一驚,呆住了幾秒鐘,連忙回過神合掌來打招呼:「Namaste!」
小女孩掩口嫣然一笑,天上散下五彩色紙,銀鈴一般回了我一句:「Namaste!」旋即轉身小碎步跑了,這時候我才看見,她的腳上綁著鈴鐺和繩子,繩子另一端則繫在山羊的脖子上,她是一位放羊的小女孩。
她的臉上塗著一抹泥,臉龐也曬得黑亮,赤著腳,小腿上也沾著烏泥,身上一襲連身帶蕾絲邊的白洋裝,但灰撲撲地滿是塵土,但這一切都掩不住她那天生麗質的脫俗絕色,你不能想像深山裡竟有這樣的美女。消失在樹林後的叮叮噹噹鈴鐺聲和清脆的嬉笑聲,讓我悵然若失地停在小徑上,唉呀,在世界最偏僻山谷的驚鴻一瞥,這算是什麼樣的奇遇?
我突然想起了王洛賓民謠風的歌曲(在那遙遠的地方),以及它膾炙人口的歌詞:
在那遙遠的地方,
有位好姑娘,
人們走過了她的帳房,
都要回頭留戀地張望。
我願做一隻小羊,
跟在她身旁,
我願她拿著細細的皮鞭,
不斷輕輕打在我的身上。
我突然體會這首歌謠裡的女主人翁,那位持鞭牧羊的美麗女孩,應該正是這種模樣,而不是我以前想像的衣著光鮮艷麗如戲服,皮膚潔白似雪的現代女郎。她們如果生長於邊塞遠疆,地理上的衛生條件,不會使她們的容貌清潔白淨,她們會曬得黝黑,臉上不免要有一抹泥土;而如果她們也像尼泊爾人一樣,把衣服鋪在草地上曝曬,洗淨的衣物抖一抖,也要抖出許多灰塵來,不可能像我們從洗衣店洗回來的那樣。
我在山區樹林裡東突西闖,終於來到了張古寺,在寺旁小店裡喝了一瓶汽水,繼續南折走往神祕的古城巴克塔布。我進城的時候已經接近黃昏,城市還是石頭所建,時空久遠,雕琢富麗,彷彿一場魔法讓我們回到千年以前的歷史之城;天色橙紫交揉,雲彩低低壓在我的頭上,好像是一場古戲的佈景。池塘汲水處,一群披著沙麗的女孩彎腰洗髮,她們也一個個輪廓鮮明,五官秀麗,像是中古世紀黃昏潛出的妖精。但沒有一位女孩,能及得上樹林裡牧羊女的超俗清新,她們只能是來自塵世,而那位山谷裡的女孩,她究竟是哪裡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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