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咖啡的生活 (四之四)/詹宏志
(轉貼)有咖啡的生活 (四之四)/詹宏志
(本文摘自《綠光往事》, 馬可孛羅出版)
大約是十幾年前吧,朋友知道我愛喝咖啡,特地從國外帶了咖啡豆來給我。新焙的咖啡豆用土黃色紙袋裝著,印有棕色木刻畫的圖案,標籤上寫著店名「皮特咖啡與茶」(Peet's Coffee & Tea)。打開紙袋,一股濃郁的香氣就撲鼻而來,引人縱飲的慾望;倒出豆子,只見顏色暗棕近黑,表面油光發亮,那是經過深度煎焙而肥美出油的豆子,應該是高山種植的Arabica原豆吧。我急急忙忙試煮一壺,熱水接觸現磨的咖啡粉末,煮得滿室生香。啜飲一口什麼也不加的黑咖啡,果然口感飽滿圓潤,滋味微苦帶甘,下喉之後,芳香與甘醇盤旋口腔,久久不去,真的是烘焙得宜的好咖啡。
朋友說這「皮特咖啡」來自舊金山,是當地最受歡迎的咖啡專賣店,在外地名氣不如「星巴克咖啡」(Starbucks Coffee),但品質實有過之,歷史也更悠久,堪稱是美國精緻咖啡的元祖。事實上,星巴克一九七一年剛在西雅圖創業時,咖啡豆就是從「皮特咖啡」買來的。
我初嘗「星巴克」的滋味是在溫哥華,那才是九十年代初,不但星巴克尚未拓展海外(「星巴克咖啡」是在一九九六年才在東京開第一家海外店),在美國也僅散見於西岸幾個城市,溫哥華離西雅圖近,最先得到星巴克的拓店延伸,北美洲東岸當時則連紐約市也看不到一家星巴克的咖啡店。綠色標籤在美國氾濫成災,其實是最近十年的事。全世界一開數千家咖啡店,要再想維持有個性特色的風味,並不容易;因為每個人都喝,就不再叫做「個性」啦。但九十年代初嚐星巴克時還是有驚艷之感,也難怪朋友用這樣的方式來介紹「皮特咖啡」。
一年或者兩年之後,我因公出差來到舊金山,就興起尋找「皮特咖啡與茶」的念頭。查了書本,發現它當時在舊金山灣區一共有三家店,最有名的就是柏克萊大學(UC, Berkerley)附近的本店,位於葡萄藤街(VineStreet)與胡桃街(Walnut Street)交口。柏克萊大學位在柏克萊市(City of Berkerley),交通方便,有地鐵可達,很快地我就循線索找到位置,事實上只要走到鄰近街口,聞到陣陣咖啡香味,你很難錯過這家受當地人熱情支持的咖啡店。
「皮特咖啡與茶」並不是設有雅座、供你坐下來享用的咖啡店,它其實是個茶與咖啡的零售專賣店。店中有長長的木頭櫃檯,五、六位穿米色制服、棕紅色圍裙的工作人員在櫃檯後忙碌著,有的忙著招呼買咖啡豆的顧客,有的忙著為客人磨豆子,有的則忙著賣現煮的咖啡給客人帶走。進門處也有幾張不設座位的圓檯子,讓你買了現煮咖啡站著享用,也有好幾位看來是常客站在那兒一面和店員聊天,一面啜飲著熱騰騰的咖啡。整個店裡不但迷漫咖啡香氣,也洋溢著一種忙碌而幸福的氣味。
「皮特咖啡」現場賣多種新鮮烘焙的咖啡豆,品名琳琅滿目寫在頭上的看板,除了各種產地的單品咖啡之外,還有它多種自家調配綜合豆,站在店中一陣子,看來最暢銷的是其中簡單易懂的三種:House Blend、Top Blend和Blend 101,都是由中南美洲的豆種混合而成。可能又是地處自由思潮前鋒之地的柏克萊,店中又賣各種「公平貿易咖啡」(Fair Trade Coffee)和有機咖啡,還有小冊子解釋他們「公平貿易咖啡」的來歷和實際採買方法。
我在店中略為猶豫,不知如何選擇,最後買了Arabia Mocha-Java和Blend 101各一磅;當工作人員正在為我磨豆時,另一位店員笑容滿面端給我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原來「皮特咖啡」店中的慣例,在客人採買咖啡時,總要貼心送上現煮咖啡一杯,熟客不用解釋,自己就挑了一種自己喜歡的口味,我反而是被這樣的殷勤嚇了一跳。那咖啡煮得既濃且香(書上說它的咖啡三十分鐘煮一次,半小時未喝完就倒掉),滋味飽滿,寒風中頗覺享受,第一印象就不能再好了。
回到家,那兩磅咖啡豆當然表現出色,很快就用罄了。每當我在臺灣買不到合意的現焙咖啡時,忍不住又想起它,恨不得能很快再去舊金山灣區買它的豆子。後來的幾年,我也的確偶有機會路過舊金山,也總是抽了空去買它的咖啡豆,順便享受店員在現場奉上的現煮咖啡。有時候,幾位熟悉的朋友路過灣區,也會想到帶點咖啡豆給我。只是「皮特咖啡」在舊金山灣區愈開愈多,經營型態也慢慢和星巴克變得相似,也開始有若干餅乾、三明治等簡易餐點了;雖然買咖啡豆變得方便,但心裡總是覺得怪怪的。
互聯網興起以後,我發現「皮特咖啡與茶」已經在網上開起商店,咖啡豆可寄全世界,還可以利用「定期寄送服務」,只要你選定咖啡種類,訂出週期,譬如每個月兩磅,它就按時每月寄出,並從你的信用卡自動扣款,直到你叫停為止。我對這種新的「全球化服務」感到興奮,立即上網參加它的定期服務會員,選了兩種咖啡豆,要它每四十天寄一次給我。
第一次從空郵收到咖啡豆,還覺得很新奇開心,也來不及計較郵資幾乎等於咖啡豆價這件事。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咖啡愈煮愈平凡,喝起來和其他來源不再有明顯的差別,不復有初遇時的感動,心裡不禁有點失落。
前兩年再到舊金山,發現「皮特咖啡」已經開得滿坑滿谷,到處都是,舊金山的國際機場每個轉角都有它的蹤跡,連超級市場也開始賣起它的豆子(也不能怪它步星巴克的後塵,畢竟「皮特咖啡」如今也是上市公司了)。它的咖啡採購或烘焙或許可能還維持某種水準,但那種帶點尋覓難得的興味已經蕩然無存了,做為一個咖啡的隱密愛好者,你得要準備離開它了。
這兩年,我的興趣轉向無意中發現、位在倫敦蘇荷區老康普頓街(Old ComptonStreet)的老店「阿爾及利亞咖啡」(Algerian Coffee Stores)。那也是發生在一次出差之際,我在行程空檔中街上閒逛,因為時間很短不能走遠,只能在下榻的旅館附近走動,不然按我的老毛病已經奔向書店街了。不料在快步行走間,忽然一陣咖啡香氣傳來,原來有個戴頭巾的女士正推門走出一家商店,門一打開,強勁有力的咖啡香立刻飄出充滿街角,我定睛一看,一家燈光黝暗的狹窄商店堆滿大大小小的麻布袋,裝的全是咖啡豆,門上寫著店名,並注明創立時間是一八八七年,已經是一百二十年的老店了。
一百二十年經營同一件事,仍然在同一位置,又維持只有一家店,這太符合如今我們追求的「正宗」和「獨特」的概念,歷史感十足,買錯了又何妨呢。我推門走進去,牆上密密麻麻寫著各種咖啡的品名,多到令人眼花撩亂,簡直不知從何挑起。膚色黝黑的阿拉伯人店員看我呆立無措,開口問我需不需要幫忙,我只好請教他是否有偏苦少酸的咖啡種類可以推薦,他建議我試試來自衣索匹亞的Ethiopian Harrar Longaberry,我點頭同意要了一磅,順便又加了一磅它們的招牌咖啡Algerian Special。回程整理行李時,兩包咖啡就在箱子裡散發迷人的香氣,誘惑得猶如鴉片。
回到家裡試煮它的咖啡,果然滋味不凡,衣索匹亞咖啡野香驚人、濃苦轉甘,由哥倫比亞咖啡為主體的招牌綜合咖啡則是溫馴柔和,口感微妙,都令人驚喜。當然,取得過程的稀少性和偶然性,更讓這咖啡顯得加倍有味道。後來我再回到倫敦,「阿爾及利亞咖啡」就成了必訪之地了…。
只不過是為了在家裡自己烹煮一杯完美香醇的咖啡,有時候你得天涯海角去尋找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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