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的書店(之三)/詹宏志
(本文摘自《綠光往事》, 馬可孛羅出版)
火車要到半夜十二點才出發,但大街上早已空無一人。在此之前我們真的無處可去,只好來到同學黃某租屋的住處,小房間裡擺有一張上下鋪的雙層床,加上兩張書桌,椅子上掛著制服外套,桌上散亂地堆滿參考書籍,顯得侷促擁擠不堪,卻也透露出住宿者的身分是學生無疑。
無地容身的小房間裡也是無事可做,我坐在桌前翻看黃的室友的書本,張則打起桌上那罐奶粉的主意。那還是飢餓的年代,還在發育的我們經常口渴,而且永遠飢餓。打籃球的張身材鶴立雞群,吃喝也異於常人,他拿了一個大玻璃杯,一口氣從大奶粉罐裡舀了八匙奶粉,泡了超大杯的牛奶,一飲而盡。幾天之後,我們回到學校,我看到黃的室友在校園裡四處追殺張,他說喝他的牛奶是小事,但他不能原諒有人一次用掉他八匙奶粉。而多年之後,出了社會的張某,夜宴酬酢之際端起大杯啤酒仰頭乾杯的場面,總讓我沒來由又想起那個喝牛奶的夜晚。
這些只是插曲,我們有更重要的行動。很快地我們又回到台中火車站,已近半夜的車站仍然人聲鼎沸,只是氣氛詭異,好像換了一批演員。白天面貌平凡、衣著保守的旅客少了,登場的是另一種族類,穿著花襯衫白褲子白皮鞋的三七仔忙進忙出,濃妝艷抹的女人神情落寞地坐在角落抽菸,另有皮膚黝黑、輪廓幽深的乘客帶著大包小包,彷若正在搬家一樣…。但我們心情不受影響,興奮中帶了一點刺激感和罪惡感,我們三個守口如瓶的高中生,正要逃家出走,預備前往我們從未曾去過的台南。
我們是一群高中校刊的編輯,才十七、八歲,我指的當然是很久的,呃,三十三年前,世界離我們很遠,臺灣還很安靜無知的時候。這三位高中生剛剛編完校刊,靠著寫了大量的稿子領到一筆小財富,正想拿這些稿費來做點什麼轟轟烈烈的壯舉,我提議說:「我們去台南吧。」
為什麼是台南?
那是為了一家傳說中的書店的緣故。
那是七十年代初啟的時候,臺灣的書店景觀裡還沒有金石堂、誠品這樣響噹噹的名字。我居住成長的鄉下,不用說,書店只有兩家,賣的書更是少得可憐。等我來到鄰近的大城台中讀書,書店的數量和書店裡的書種已經讓我大開眼界。
有的書店以書價低廉出名,我常愛去的一家書種齊全又常常打折的書店,名叫「汗牛書店」,雖然多半時候我也還是買不起這些打折的圖書,但站在這樣的書店看書,總覺得離擁有某些書的夢想近一點。
有的書店則以陳列特殊來源的書種讓我流連忘返,像是一家在二樓陳列有大量臺灣商務印書館複刻版圖書的「中央書局」,可能是中部地區最好的書店,我在這裡沉迷於當時還生機勃勃的《人人文庫》,書種的選題既多且廣,有許多怪異的主題與內容。書價不但便宜,還有一種稱為基本定價的特殊定價方法(譬如基本定價一元,書店如果乘以十八倍就賣十八元,書價上漲時無需重新標價,只要把基價倍數改為二十倍即可),《人人文庫》還有單號、雙號、特號之類的定價方法,只看號數即知價格,現在回想起來,充滿懷舊的趣味。
但位於台南的「南一書局」才是愛書人傳說中臺灣最好的書店,書種壯觀多元,令人如入寶山。很多年後,我已經成為圖書出版行業裡的一員,很多我的老前輩還念念不忘這家昔日臺灣最好的書店。他們說,只要有任何個人或出版社出版一本新書,「南一書局」就會來信至少請購一本,因為他們希望書店裡擁有臺灣所有的書,而不只是販賣固定往來出版社的圖書。他們又說,他們到全省各地書店去收帳,常常痛苦不堪,書店主人似乎有著數不清的賴帳或延帳的花樣(會計小姐懷孕無法對帳、老闆車禍住院暫時無法清帳之類的),只有到了「南一書局」,帳目已經清理了,帳款永遠已經為你準備妥當,誠實而禮貌地為你奉上,如果你無法親自前往,他們還主動為你寄來,讓擔任業務的工作者感動莫名。
半夜的平快車搖搖晃晃出發了,漆漆恰恰的火車穿過山區往嘉南平原駛去,暗藍色的清澈星空掩覆著大片沉睡的農田和人家,車內燈光昏暗,大部分的旅客滿臉倦容披著外衣入睡,電線杆一根根快速地倒退,我的兩位朋友也入睡了,只有第一次逃家出門的我無法成眠,看著遠方一叢叢竹子和一庄庄農舍的黑影發呆。
我們大約是在早晨六點鐘到了台南,天色已經開始亮了,荒涼的街上也開始有些人蹤,但書店要到九點鐘才開門,我們只好呆坐在車站門口等候。雖然折騰一夜,也感到飢餓,路旁的豆漿店傳來的香氣讓我們嚥著口水,但我們緊握著手上僅有的財富,捨不得用在別途,這些錢是要用來在「南一書局」買書的,而寶山已在眼前。
好不容易等到九點鐘書店開門,書店店面很深,書架既高且重,數量驚人的各類書種像圖書館一樣層層相疊,並且分類整理得井井有條,一大早來看書找書的顧客已經陸續流入,而男女店員都穿著整潔的制服,在那個「前誠品時代」是前所未見的景觀了。我很快埋進了書堆大海,完全沒感覺到同伴的存在,他們大概也都在尋找他們心儀嚮往的書種吧?書店裡的確有許多其他書店看不到的書,特別是那些有著冷僻但迷人的題目的、翻譯自不明外文的、或者是像彩印畫冊類的高價精美圖書,都讓一位來自貧乏之地的渴求者感到眼界大開。
我像是一隻誤闖入了物資豐美的花果山的猴子,在書店裡鑽來鑽去,每本書都被我拿下來摩娑一番,聞聞紙張的香氣,讀讀它的目錄,試試它的觸感,無限柔情地想像擁有它的感覺。但我渴望擁有的書太多了,即使此刻相對富有的我,也只有能力買得起其中很小的部分。時間流逝,不知何時我的同伴已經回來我的身旁,從他們手上的提袋我知道他們都已經完成了購書之旅,就剩下我了。
這一刻我正站在藝術類圖書書架的面前,我只好伸手取下了陳敦化寫的《平面設計》,一本關於包浩斯(Bauhaus)運動的書,一本講現代藝術史的翻譯書,可能還有另一本藝術理論的書,我已經不能清楚記憶了。莫名所以的,結帳之前我衝動地又回到宗教哲學類的書架上拿下一本名叫《獻身與領導》的書,這個動作和這本小書後來影響我很深,生命軌道從此轉彎了,但那個故事說來話長,這裡不能說了。而那本書的譯者單國璽,後來在一九九八年成為天主教會的樞機主教,在香港教區主教陳日君今年三月晉升樞機之前,單國璽是全世界唯一的華人樞機主教。
書本買了,錢也花得差不多了,我們的朝聖之旅是該結束了。我突然想起我那位念大學的姊姊就在台南,與書店可能只是咫尺之遙,她曾是我愛好文學親近藝術的啟蒙者,我們似乎可以去投靠她,延長我們冒險出走的旅行,或許還有其他有趣的事會發生。但我究竟該如何向她解釋逃家不告而別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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