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少年有知/詹宏志
(轉貼)但願少年有知/詹宏志
(本文摘自《人生一瞬》, 馬可孛羅出版)
法國人的諺語說:「但願少年有知,但願老者能為。」(If the young only knew, if the old only could.)這句諺語句型優美,對仗工整,令人一聞難忘,可惜我只聽得懂它的英語譯文,另外那一句聲調鏗鏘動聽的法文,對我來說只是陌生語言的歌曲旋律一般。
當一個年輕人出現在世界時,擺在他面前的是無限的可能,他可以愛更對的人和做更對的事,可惜他對這種命運的豐富和美好一無所知,註定要揮霍浪費泰半;當他變成老人,他已嘗盡失敗與錯誤,對人生與感情已有所悟,他知道怎樣可以做對很多事,但他已經錯過時機,再也無能為力,除了悔恨和惋惜;當他看著擦身而過的一群群新鮮年輕人,他看著他們鮮艷顏色的頭髮和任性無邪的笑容,他多麼著急想讓他們知道他的悔恨,好像地獄回來的鬼魂,急著要訴說彼岸的景觀;但年輕人仍然毫無所覺,鬼魂渾若不存,他們相信所有的事都會等著他,悲劇就這樣世世代代重複地上演。
我讀到這句話的時候,年紀才二十出頭,雖然也覺得它音調優美好記,彷彿富涵哲理,懵懵覺得有點意會。現在回想起來,諺語中那種滄桑蒼涼的口吻,深沈悲哀的感傷,其實那時的我是無法真正體會的。
十幾歲到二十幾歲之間,人生通過否定與反抗而成形。我急著要否定父母,否定老師,否定權威,否定秩序,否定社會,否定建制,希望從眾多的「不是」當中,看見「我是什麼」。這也顯然是一種成長本身的「生物設計」,否則他將如何形成自我,甚至有勇氣遠走高飛,像一隻成長飛揚的鳥一樣,毅然離開他熟悉的環境與依賴的體系?
我沒有趕上父親的全盛時期,我只是從母親、親戚、父親友人的口中聽到許多父親的傳奇。包括他如何在近乎文盲的家族裡單獨得到受高等教育的機會,他如何年輕時期就事業成功,他的專業如何受到日本政府的珍重,他如何慷慨幫助在困難中的友人,他如何成為全村尊重諮詢的智者……。
父親生長在窮困的捕魚家庭,讀完公小學之後應該就要回家勞動;但他在學校表現得不尋常地出色,又寫得一手上乘書法,他的日籍校長覺得絕對不能讓這樣的小孩失去教育。這位在異鄉從事教育工作的校長,特地全身盛裝(也就是戎裝和軍刀),大跨步走到漁村,來到祖父家中,村裡頭都奔相走告說:「大人來了,大人來了。」校長說服祖父讓父親繼續讀書,校長則供應他學費和食宿,一直讀到技術學校畢業。我還留有父親唸技術學校時的一本《橋樑工程》教科書,和一本筆記,裡頭密密麻麻的鋼筆眉批,依稀還看得到一個用功的青年學生昔日的形象。
國民政府來台之後,父親的煤礦事業受到沈重的打擊,我後來問他為什麼,他告訴我,台灣那時候沒有工業,只有糖廠和鐵路局需要一些煤炭;在一九四五年以前,台灣的煤主要是外銷到日本九州去的,一九四五年以後就改銷上海,那都是當時工業比較發達的地方。一九四九年以後,煤就沒地方去了,價格一落千丈,做炭礦的人都很慘。
煤礦發生困難時,礦場發不出薪水,父親是工程師,不是老闆,但他覺得工人都是他雇的,他有責任照顧他們,他要所有的工人和眷屬都來我家吃飯。我記憶裡仍有這樣的圖像(我不能確定是真實的,還是後來想像的?),上百的工人帶著全家老小,把舖蓋都攤在我們家的騎樓下,難民一樣浩浩蕩蕩睡滿了一整條街,媽媽和阿姨用巨大的鍋子煮鹹稀飯,每個人都拿了一個盆子來盛著吃,在騎樓的每個角落,火紅的燭光搖曳在一張張灰撲撲的臉上。
這些英雄事蹟多半是經由親人轉述的,我從懂事以後,父親就是一個待在家裡的病人,他已經失去事業也失去健康。我很想向同學炫耀父親的光榮歷史,但我不能,因為這和父親咳嗽駝背的猥瑣形象太不相稱,沒有人會相信我。我剛搬到山城時,因為畫了停滿飛機的航空母艦,被從未見過船隻和大海的同學嘲笑了一頓:「怎麼可能船會比飛機大?」我怒沖沖地辯駁說,船本來就比飛機大,結果在同學間贏得一個大騙子的名號,有了這個教訓之後,我並不覺得可以把潦倒的父親再說成一個英雄。
父親並不嚴厲,從不大聲斥責我們,也許他覺得斥責打罵子女是女人持家的瑣事;但他非常威嚴肅穆,至少是沈默寡言,每天都坐在固定的位置,像座雕塑一樣,几上一盞熱茶,抽著菸想著我們無法理解的事情。我並不覺得自己有資格和他說話,連一起走在街上也從不交談,雖然我也衷心相信他是疼愛我們的。
很快我就來到我青春年代的「否定時期」,我渴望逃離家庭,逃離學校,逃離一切管束,以及逃離鄉下無所不在的空白與苦悶;我對課外書本發生興趣,我對陌生事物發生興趣,譬如宗教和哲學的議題,還有文學和愛情的誘惑。就在青春期的混亂和焦慮中,我的注意焦點離開了家人,也就遠離了父親;大學唸書時,當我頂著一頭憤怒的長髮回家,進了家門,一聲「回來了。」是我唯一的招呼。父親坐在他的老位置一動也不動,盯著我半晌之後才說:「那頭髮怎麼不理一理?」
我雖然一身叛逆的姿勢,其實內心已經因為新的知識而轉為柔軟。我對父親重新有了好奇,在大學的圖書館裡,我奮力尋找關於台灣礦業發展史的各種資料,想從中找到父親的蛛絲馬跡,結果父親口中常常提及的那些煤礦,果然都在書上有紀錄,那些他的工程事蹟可見是真實的了。
但不和父親交談已經成了習慣,我只能偶而冷箭一般問他一個問題,譬如在兩人默坐讀報時突然問他:「你讀了那麼多書,為什麼家裡一本書都沒有?」他沈吟了半晌,壓低聲音說:「二二八事件後,到處在抓讀書的人,那些日文書都丟到古井裡去了,連同校長的照片,穿日本服裝的照片。」那是我第一次從他口中聽到那些禁忌的語詞,聽到他的謹慎和低調。
大學畢業,我到報社工作,我開始想要從寡言的父親口中得到更多的歷史故事;我假裝報社有意做一個煤礦史的專題,問他願不願意幫忙,還說有一筆錢可拿,父親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來台北時,我到車站去接他,父親已經老了,他爬座陸橋已經是氣喘吁吁,我覺得有點不忍。他還是堅持要帶我往深坑、石碇,到昔日的煤礦去找他的朋友;但那是一場尋鬼之旅,礦場裡他全然找不到認識的人,每當他問及一個人,場裡就有人應答說:「你說那個陳火生仔呀,昨年就過身了。那邊一位就是他的後生。」
夜裡父親坐在我租來的公寓客廳沈默不語,像個暗處的黑影,一閃一閃的紅光是他的香菸,我不敢驚動他。他倒是開口了,他指著窗外,「以前這裡什麼都沒有,半山腰那裡有一個柑仔店,上面住的都是山地人,我從上面礦坑開了一條路下來。」我看著他指的大片山地,柏油路蜿蜒爬滿整座山,各種大型坡地住宅社區點著閃亮的燈火,他原有的世界已經變得不可辨識了。
我沒有再要他做任何口述歷史或帶我回他昔日的地方,我自己生涯波折不斷,身不由己,總覺得可以晚一點再說。等到再要做一點紀錄的時候,當然,和人生其他所有的悔恨一樣,父親已經不在了。
我所知道他的故事,仍然是由教育程度不高的親人所敘述,但這些是可靠的嗎?正確的嗎?但願我少年時候有知,就不會有今日的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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