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我全世界/詹宏志
(轉貼)給我全世界/詹宏志
(本文摘自《人生一瞬》, 馬可孛羅出版)
國外書店寄來的一箱新書裡,出現一本印象陌生的書,封面上有一張像奧黛麗赫本模樣的短髮美女,書名叫做《給我全世界》(Give Me The World),出版時間是一九五八年,作者則是我完全想不起來的蕾拉.赫德麗(Leila Hadley, 1925-2009 ),我為什麼買了一本這樣的書?
通過郵購目錄或網路書店買書,摸不著看不見,你只能憑隻字片語的描述就做選書的決定,偶而會買到某些名實不相符的書,這是常有的風險;或者,在我長久的遠洋購書經驗裡,書店倉庫工作者看訂單撿錯書寄錯書,也不是不會發生的事。問題是,這一本封面印著美女的精裝書,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我會買的類型,到底是為了那一種理由來到我的桌上?
我坐下來翻了幾頁,立刻發現它的確是我選擇的書,只是封面太不符合我原來的想像,我依稀記得當時書店對這本書的廣告,那是一種使我心跳加快、強烈嚮往的書的描述,文案劈頭就引述作者的話:「…我要在某個世界當個陌生人,在那裡,一切我所見、所聞、所觸、所嚐,都將是既鮮且新…。」
故事開始的時候,蕾拉.赫德麗才二十五歲,剛剛離婚而且心情難定,身邊還有一個六歲不滿的小孩,她下決心要在「某個世界當個陌生人」,冒險就開始了,她帶著小孩先是乘了貨輪來到馬尼拉、香港和澳門,然後是曼谷;在曼谷她遇見一艘由四位美國水手駕駛的三桅帆船「加利福尼亞號」,正在環遊世界的旅途之中。她渴望這樣的機會,拜託四位美國青年讓她上船,但年輕貌美的女子來到純男性船上只會帶來麻煩,水手們拒絕了,鍥而不捨的赫德麗繼續追到下一站新加坡,水手們被她的毅力感動了,同意她和小孩上船,並且正式把她登錄為船上的廚師,小孩則登錄為船艙小弟。他們一起遊遍戰後不久的東南亞,再到錫蘭、印度,再航往中東,最後進入地中海,然後她和小孩下了船,乘另一艘船回到紐約,成為一位嶄新而有自信的人,也找到一場全新的愛情…。
就是這樣的描述,觸動了一位晚來的讀者,使我買下這本差一點讓我以為錯買的書。當赫德麗在亞洲流浪、在海上冒險之時,我還來不及出生,但通過書本這種奇妙的媒介,你仍然可以結識並心儀另一個時代、另一個世界的奇女子,在她青春貌美之際。
但為什麼此刻我坐在桌前,咀嚼著這些文字,竟然覺得這位蕾拉.赫德麗有點熟悉?
「你不是覺得每個你喜歡的作者都有點熟悉?上輩子就認識了?」我的同伴們有時會嘲笑我這個書呆子,談起死去一百年的作者,鉅細靡遺,好像和他們多年老友似的。但這一次不像,不應該是這種感覺。我站起來,翻找一層層的書架,終於,我找到另一本書,作者也叫蕾拉.赫德麗。
那本書叫做《與艾莎.克勞德同遊》(A Journey with Elsa Cloud, 1997),我自己在書上記錄的買書日期是一九九七年八月二日,比買這本書的時間早了近四年,書的出版則相差四十年。但這位蕾拉.赫德麗與上一位蕾拉不同,她是一位七十二歲的老太太,書衣上也有她的照片,那是一位雞皮鶴髮的濃妝貴夫人。但你仍然認得出照片上的她們,其實是同一個人,只是相差了五十歲。
我也還記得買上一本書的過程,那也是通過網路買的。為什麼會買它?因為介紹文字裡,有一段動人的故事:
…一位母親接到她已經疏遠的女兒的電話,這位年輕的女兒正在印度、尼泊爾一帶流浪,兩年來沒有一點音信,她突然要她母親來印度看她,可能是內心有了困難或感情有了麻煩。焦急的母親飛了過去,母女相會,因而同遊印度大陸並且拜見達賴喇嘛,路途上逐漸相知相惜;但母親內心深處也有一個年輕叛逆時期的自己,也有一場遙遠的東方旅行,以及一生不盡順遂的愛戀情結,許多記憶不斷甦醒過來拜訪老去的自己。這本來應該是一場親情之旅,一個對女兒的安慰,不料竟成了自己的更新之旅、心靈之旅,一場心理治療意義的自我檢視…。
那是一本近六百頁的厚書,但作者的敘述魅力很難讓你停下。一開始,它像是一本旅行書,後來你就發現它隱藏著一本自傳或懺情錄,隱藏著對自己一生總的回憶、追悔和反省。比起年輕時的蕾拉.赫德麗,這本書的作者更老練,更世故,更洞悉人生世情的種種虛幻;但年輕的赫德麗則更勇敢,更熱情,更想探究世間生命的種種可能。
兩本書一起擺在書桌上,也足以讓人感慨萬千。昔日美人,如今遲暮,這只是感傷其一。年輕叛逆的自己,終究要成為心焦似焚的母親,不得不面對另一個年輕叛逆的「自己」,這究竟是輪迴的懲罰,還是世代接力的追尋?而這世間人事的重複與循環,也足以令人稱奇。
另一種感慨,則純屬於個人。你以為自己有多大的幅度和彈性,事實證明自己的反應如同帕伐洛夫之犬。你永遠會被同一種書的描述所吸引,永遠會被同一種主題或聲調所吸引,你會被同一個人所吸引,不管是四十年前或四十年後。也就是說,你比自己想像中更簡單、更同一、更狹小。(我有一位從前的上司,結了三次婚,在我看來,三位老婆長得一模一樣。)
但了解自己的侷限,有時反而覺得釋懷,或者說,你可以卸下必須寬廣或博聞的重擔。發現自己重複喜歡一個作家,尤其是沒認出她時,心中也有一種親切之感(啊,原來是你)。我曾經崇拜一位旅行指南書的作家東尼.惠勒(Tony Wheeler),誰知道有一天竟然真的與他相見,他只知道這是一位來自台灣要和他談生意的出版商,不知道我偷偷讀他的書已經二十年;見面時,我既興奮又恐懼,但他身材短小得令我驚訝(照片是多麼騙人的東西),又意外發現他有點小氣(在他請我吃飯時),他的同伴又偷偷告訴我,他出門也住觀光大旅館,絕不像他書上所寫的那樣刻苦…。我仍然崇拜並喜歡這位作家,只是此刻比較自然清醒一些罷了。
蕾拉.赫德麗的才氣令人著迷,說故事的本事更是讓人無話可說。我也喜歡她鑄造的一些字詞,譬如她把女兒叫做「艾莎.克勞德」(Elsa Cloud),因為女兒小時候作文說:「我願成為海,森林,或者雲。」(I’d like to be the sea, the jungle, or else a cloud.)。Elsa Cloud就是「or else a cloud」來的。
所以我們應該把她女兒的名字譯成「或者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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