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追蹤尋找「年輕的丈夫」/詹宏志
(本文摘自《西藏追蹤》, 馬可孛羅出版)
(Francis Younghusband, 1863-1937)
Younghusband,字面上的意思是「年輕的丈夫」。
其實故事想說的是一個獨特的人名,我也許應該老老實實譯作「法蘭西斯.楊赫斯本」(Francis Younghusband, 1863-1937,他與中國接觸甚早,清廷文獻已有他的譯名,舊譯作榮赫鵬,好像是個旗人的名字)。但譯成這樣,我們又怎麼能感受到擁有這個名字的主人從小被嘲弄的銘心之痛呢?
故事要從一本「旅行傳記」(travelling biography)說起。
什麼是旅行傳記?因為傳主是一位傳奇性的旅行家,寫傳記的作者不得不千里追尋他的腳蹤,結果寫出了一本既是傳記又是遊記的混血書來。在書裡頭,一場旅行包含另一場旅行,一部遊記懷藏另一部傳記;這本書我指的是入選1995年英國「湯瑪士.庫克旅行文學獎」作品《楊赫斯本》(Younghusband, 1995,中文譯本則依故事的特性定書名為《西藏追蹤》),作者是時年僅27歲的派區克.法蘭區(Patrick French)。
法蘭區名為法國,卻是個英國人。本來在愛丁堡研讀英美文學,熱衷旅行,19歲遊西藏,引發他對大探險家楊赫斯本的好奇;25歲他代表綠黨選上英國國會議員,27歲從政治活動退休,旋即寫出震驚世人的代表作《西藏追蹤》。這本書體例獨特,一方面生動而完整地追蹤了奇人楊赫斯本的一生,一方面自述如何躡其足跡搜尋真相的經過,兩條路線平行前進,戲中有戲,時空忽古忽今,趣味非凡,的確是近年有數的佳作。
但楊赫斯本又是誰?這就一言難盡。他是英國帝國主義時代的軍人,又是位運動健將,曾經保有三百碼短跑世界紀錄(現在沒這種比賽項目了);他最為世人熟知的是一位探險旅行家,24歲曾經隻身穿越戈壁沙漠,1904年他領印度總督柯松(Lord Curzon)之命,帶領武裝使節團入侵西藏直達拉薩,逼迫十三世達賴喇嘛簽訂城下之盟,打開了神秘禁錮的香格里拉(也從此帶給西藏近百年的災難);他也是位作家,一位間諜,在入侵西藏後,他又彷彿得了天啟,放下帝國主義的屠刀,晚年成了一位宣揚藏密的神秘主義者,甚至帶領西藏的高僧到英國與大哲學家羅素辯論。這許多複雜的故事,使他在生前身後都是個令人好奇嚮往的人物。
楊赫斯本身材短小,不及165公分,他年輕時似乎很在乎自己的矮小,加上他的怪異姓氏,常常成為同學嘲弄的對象,這使得他從小孤獨、緊張,覺得自己不被同儕接受,因而也有強烈轉往信仰的傾向;他生活自苦,幾乎是苦行僧的模樣,又特別能忍受肉體上的疼痛,視體能上的衰弱為禁忌;他另一方面也野心勃勃,渴望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得到世界的讚許與認同。
入侵西藏的行動猶如科幻小說家威爾斯(H. G. Wells)在《宇宙大戰》(The War of Worlds)的開場,人類萬萬沒有想到,有一個比他們更高的智慧生活已經虎視眈眈了好幾百年;西藏也許是世上最後的香格里拉,但不要忘了更堅船利砲的英國人設東印度公司是1600年,英國人作為一位在旁虎視眈眈的強鄰已經三百年。一切帝國主義行徑當然都有很好的藉口,但真正的理由無非是通商的利益,以及俄國經新疆逐步南下對印度的威脅,楊赫斯本只是執行這個艱難任務的一只棋子。
楊赫斯本入藏的路徑其實與今日中印公路大致相當,當時他從錫金(Sikkim)翻越喜瑪拉雅山進西藏邊境小城亞東(Yatung),往北經帕里到古城江孜,再東折攻向拉薩,路途既險且阻。《西藏追蹤》的作者法蘭區曾試圖循此徑追蹤楊赫斯本的足跡,但兩邊都遇見簽證許可的困難,探險家的時代已消逝,昔日阻攔的是高山峻嶺的自然疆界,如今的困難則是國家主權與官僚。目前錫金附近正是中國印度兩強權的邊界糾紛所在,進出都有限制,旅行家無能為力。但如果你仍有興趣試一瓢飲,可考慮走西藏中江孜至亞東一段,即所謂的「拉亞公路」(拉薩到亞東),你必須先在拉薩申請許可,然後沿江孜遊帕里到亞東,看看鐵絲網的邊界,遙想昔日楊赫斯本的身影。
楊赫斯本生在印度北邊的達蘭撒拉(Dharamsala),正是今日西藏流亡政府所在;楊赫斯本進入西藏,打開了西藏的禁錮,引起世人對西藏的覬覦,他使中國與西藏的關係起了變化,本來是宗主國與藩屬的關係,經此一役變成了主權政府與地方的關係,為後來中共發兵入西藏寫下序曲。如今西藏人流浪到楊赫斯本出生的故鄉,在那裡另立一個政府,冥冥中似有天意。
楊赫斯本生在大行動的年代,他的活動範圍是驚人的。當一位現代作家試著追隨其腳步,也幾乎足以喪命。法蘭區尋訪前人舊跡,入戈壁,進新疆,又必須搏命遊西藏邊境;更難的是,楊赫斯本思想複雜多變,著作與書信汗牛充棟,僅是釐清文件與傳主的生平,已經是令人發瘋的工作。但法蘭區深入印度檔案,踏勘傳主行蹤,更走訪生者,找到楊赫斯本晚年熱戀的情書,把一位史上神秘的傳奇人物變得有血有肉,成就的確是不凡的。
順便一提,這位「年輕的丈夫」結婚時35歲,以維多利亞時代的標準是很老的丈夫;但他的新娘42歲,在這個奇特的婚姻下,Younghusband卻又顯得名副其實。
----
上一篇:探險的火炬/詹宏志
下一篇:只有旅程,沒有目的地/詹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