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21 18:35:11一個讀者

書寫與影像的旅行日記/詹宏志

 

 

 

(轉貼)書寫與影像的旅行日記--我看BBC的《大旅行》/詹宏志

 

(本文摘自《大旅行-七位名家七段冒險歷程》, 馬可孛羅出版)

 

 

‧旅行文學的兩個時代   

 

屬於冒險犯難的探險家時代大致上是結束了,但屬於深思內省的旅行文學家時代卻還生機盎然,方興而未艾。   

 

旅行文學是關於行動的文學,一邊是行動,一邊是文學。受了探險家時代的精神感染,旅行文學家做為一個行動者,也不能讓這行動顯得過於簡單;好的旅行文學作品,因而也都包含一條極富創意而不無難度的旅行路線,和一些不尋常的遭遇,再將這些素材融合成為一種獨特的文學類型。通常在這些色澤繽紛的文字背後,至少有一雙結實的步行之鞋,以及一雙敏銳的異鄉之眼。  

 

探險家時代的旅行者,他有一個抽象的目標要完成;像第一位抵達北極極心的勞勃.培利(Robert E. Peary, 1856-1920),懸命一生的目標就是要到達極點,但多年之間不斷協助他完成旅程的愛斯基摩族人始終不能明白,他們一再向培利說:「為什麼要去那裡?那裡什麼都沒有。」  

 

愛斯基摩人像是指出國王尷尬的新衣的小孩,「那裡」的確什麼都沒有,只有一個看不見的「北極」(North Pole),你必須用指南針量了又量,才能確定自己是否真的站在上頭。探險家時代的旅行者對旅行地而言,他們更像是侵入者、佔領者,或者至少是個標本採集者,想想看培利抵達極心時的口氣:「極地如今是我的了。」(The Pole is mine.)   

 

後期的探險者與旅行家,已經不再像是這樣;到了二十世紀,僅存的探險家在那些僅存的未探索之地面前,他們的態度轉為謙遜,轉為對另一種地理、文化、種族的讚嘆與欣賞。最好的例子可能是橫越阿拉伯南部沙漠「不毛之域」(Rub al Khali, the Empty Quarter)的英國人探險旅行家威福瑞.塞西格(Wilfred Thesiger, 1910-2003 ),塞西格多年漫遊阿拉伯沙漠、沼澤阿拉伯(伊拉克境內)、非洲北部與東部、以及興都庫什山等地,他是一個旁觀者、記錄者,對他種文化的欣賞者。在他的著作裡,一再流露出他對別種文化的了解與珍惜,當那些文化在西方世界衝擊下逐漸傾頹時,他的傷逝之感更甚於該文化的族人。  

 

如今好的旅行文學大體上不再是「極地是我的了」這一派,而是受塞西格影響,疼惜他種文化的那一派。他們大都隻身旅行,不假太多文明力量,悄悄來到一個地方,又悄悄地離去,帶走的只是一點攝影,若干筆記。這不是當年斯文赫定(Sven Hedin, 1865-1952)遊絲路的情況,來時挑夫與駱駝成群 (還有幾輛福特汽車公司贊助的卡車),去時帶走大量敦煌文物,回國時則是新聞頭條和英雄式的歡迎。  

 

新的旅行家像是一個來去孤單的影子,對旅遊地沒有重量,也不留下影響。大部分的旅行內容發生在內在,而不在外部。現代旅行文學比起歷史上任何時刻都深刻而豐富,因為積累已厚,了解遂深,載諸文字也就漸漸脫離了獵奇采風,進入意蘊無窮之境。

 

‧ 旅行文學的兩種書寫   

 

用這樣的歷史了解,比較容易體會BBC英國國家廣播公司《大旅行》(Great Journeys, 1989)一書的價值與意義。   

 

《大旅行》本身是一個「記錄片」攝製的大型計畫,它邀來七位旅行名家,設計了七條路線,旅行家記錄旅行,攝影機則記錄旅行家和他的旅行。這七位旅行家在當今文壇地位崇高,拿負責遊絲路的柯林.施伯龍(Colin Thubron, 1939- )來說,他是著名的旅行家與旅行文學家,他遊中亞的《失去的亞洲之心》(The Lost Heart of Asia, 1994)、以及遊俄羅斯的《在俄羅斯人當中》(Among the Russians)都是現代旅行文學的經典之作。而負責尋覓「波里尼西亞三角」(Polynesian triangle)的娜奧米.詹姆士(Naomi James)更是第一位女性之身隻手航行環繞地球的大人物。   

 

七條路線各有特殊的歷史意義,絲路曾是亞洲與歐洲的重要連繫,千年險阻增添了它的神秘;而「波里尼西亞三角」則是大洋洲人活動的廣大海域,這些海島民族驚人的航海能力始終是個引人興趣的謎題;「胡志明小徑」 (Ho Chi Minh Trail)則是越戰期間最神秘的補給路線與不可思議的軍事工程。   

 

我們前面說旅行文學建立在行動與文學的互動上,選擇旅行路線的想像力決定了後來的文學內容潛力。《大旅行》一詞雙關地暗示作家們的旅行,更指的是這些旅行曾是歷史某一個民族的「大行動」或「大旅行」。有了好的旅行題目,又有了好的旅行作家,我們當然有機會得到好的旅行作品了?當然,但也未必。   

 

別忘了這裡要創作的是一部記錄影片,而不是旅行寫作;就如同施伯龍說的:「一本書記錄一場旅程,一部影片卻創造一場旅程。」書寫旅行,是事後的反省與回憶;影像記錄,卻必須在「當下」取得,你不得不有計畫,有安排,某種意義底下,這就是「製造」或「背叛」。施伯龍提到一個記錄影片不得不「不忠實」的例子,影片要拍一個他在嘉裕關外遠眺大漠的鏡頭,但關外正在進行修繕工程,擋住了畫面,他們只好在關內拍(拍起來嘉裕關的樣子是一樣的),作者必須像明星似的,假裝眺望著根本反方向的戈壁沙漠。   

 

旅行者本來是隻身與背包,現在卻多了腳架、燈光、攝影機,以及在一旁忙來忙去又要在鏡頭上看不見的一大群人。「一個旅行追獵糾纏著另一個旅行」,而我們在螢幕上將只看到其中一個。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讀旅行書時,我們看到「某人」在旅行,而在電視的旅遊節目上,我們只看到彷若中立的「旅行地點」(destination)。   

 

所幸我們面對的是「英國國家廣播公司」,這是一家以創造「私體日記」(private journal)式記錄片而聞名的機構。在影片裡,「作者」或「議論者」仍扮演重要的角色,而且經常從事媒介使用本身的反省。影片不只是工具,它仍然有書寫與思索的能力,作者在其中扮演的自覺角色也仍然活躍而旺盛。  

 

如果我們在大旅行這本書裡,不只是讀到七條獨特旅程的旅行記錄,更讀到「一場旅行糾纏著另一個旅行」,注意不同媒介的特質,又注意到旅行書寫的本質,那這場閱讀的收穫,就不能再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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