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01 11:14:55一個讀者

大洋中的說故事人/詹宏志



 

(轉貼)大洋中的說故事人/詹宏志

 

(本文摘自《尋找說故事的人》, 馬可孛羅出版)

 

 

故事要從一個地方和一位作家說起。  

 

在愛丁堡的聖蓋爾斯(St. Giles)教堂裡,我駐足史蒂文生( Robert L. Stevenson, 一八五○~一八九四)的巨幅浮雕銅像前,一位古蹟解說員老太太悄悄來到我的身後: 「認得這個人嗎?」銀髮老太太以特有的顫音善意地發問。「噢,當然,史蒂文生,《金銀島》(Treasure Island, 一八八三)的作者,我看過他的照片。」

 

「你從那裡來?」 「台灣。」 「台灣的人都讀過《金銀島》嗎?」「我們幾乎都讀過他的《金銀島》和《化身博士》(Dr Jekyll and Mr Hyde, 一八八六),也大多讀過史考特的《艾凡赫》,但我們不太讀你們的彭斯。」也許是一點虛榮心,使我不得不美化了故鄉已日漸貧瘠的讀書生活。對不起,如果你不熟,讓我補充一下,史考特(Sir Walter Scott, 一七七一~一八三二)是位歷史小說家,他的《艾凡赫》(Ivanhoe, 一八一九 ,又譯《薩克遜英雄傳》)在中文世界也算是家喻戶曉的作品了;史考特和史蒂文生都生在愛丁堡,彭斯(Robert Burns, 一七五九~一七九六)則是蘇格蘭知名詩人,也曾活躍於愛丁堡。   

 

銀髮老太太滿臉笑意,真的,自己家鄉的作家受到遙遠陌生國度人民的喜愛,不免有一種文化上的驕傲。

   

我們又聊了一點點關於史蒂文生、史考特的掌故軼事,直到老太太幾乎相信,台灣每個人都對蘇格蘭作家與作品瞭若指掌;她才指著雕像說:「你看出這雕像有什麼不對嗎?」

  

雕像中的史蒂文生瘦骨嶙峋,長髮披肩,坐臥床榻之上,左手持稿紙,右手執鵝毛筆,神情安寧而專注。「有可能會是那枝鵝毛筆嗎?」我問。

  

老太太笑起來:「當然,史蒂文生從未用過鵝毛筆,但你注意到那執筆的角度很不自然嗎?我告訴你為什麼,這不是原始的雕像,原雕像很小,放在他薩摩亞島的墳上;史蒂文生一生煙不離手,當愛丁堡居民想把史蒂文生像放在教堂時,擔心教會不贊成,只好把手上香煙改成一枝他一輩子沒用過的鵝毛筆。」  

 

這樣我就想起來了,我其實在Frank McLynn所寫的《史蒂文生傳》(Robert Louis Stevenson, 一九九三, London)裡看過原雕像的照片。圓形的雕像,史蒂文生手指夾著一根煙,聚精會神讀著左手拿著的紙張,那是他最知名的像了。  

 

史蒂文生也是位傳奇的旅行者,一半因為浪漫的性格,一半出於羸弱的身體,──我沒說錯,羸弱的身體!維多利亞時代的醫生,經常開給病人的處方之一是「旅行」,要更多的陽光,較少的濕氣;這個常見的處方結果造就了無數的偉大旅行家。我隨手記得的故事至少有一九○四年帶部隊入西藏的楊赫斯本(Francis Younghusband,一八六三~一九四二),還有著名的中亞旅行家,也是發現樓蘭古址的瑞典人斯文赫定(Sven Hedin, 一八六五~一九五二);而偉大的女性旅行家如瑪莉.金斯利(Mary kingsley, 一八六二~一九○○)或伊莎貝拉.博德(Isabelle Bird, 一八三一~一九○四),也都是疾病纏身的傳奇旅行家。   

 

史蒂文生一生為肺病所苦,醫生要他住到較多陽光的地方,這就意味又溼又冷的蘇格蘭家鄉是不適合居住的了;史蒂文生年輕時本來就愛旅行,一八七六年夏天,他和朋友一起划獨木舟遊法國羅亞爾河流域(Loire),那種內陸溫暖悠閒的河上情調,留給史蒂文生深刻的印象,因而寫下他早期的作品<內河航行記>(An Inland Voyage, 一八七八)。一八七八年,他又遊法國中部的塞文山區(Cevennes),寫了著名的<騎驢旅行記>(Travels with a Donkey in the Cevennes, 一八七九),奠定了他日後的聲譽。  

 

旅行途中遇見了有夫之婦芬妮.奧斯朋(Fanny Osbourne)也是他的宿命之一,他與她一見鍾情,史蒂文生不顧一切追求到美國加州女方的家中,他苦苦等到她離婚,與她一無所有的居住在今日以產酒出名的那帕山谷(Napa Valley),饑貧交迫,幾乎病死在那裡。我後來路過那帕山谷,也曾經彎道往銀礦小徑(Silverado Trail)懷念史蒂文生的足蹤,可惜故居已不可尋,只剩作品<銀礦路蟄居者>(Silverado Squatters, 一八八四)可資憑弔。   

 

一八八七年,史蒂文生肺病又發,醫生再度建議他到陽光較多的地方。這次他遵醫師囑所做的實踐不免也太過分了(幾乎令人髮指),他租了一艘船(別忘了他當時的書有多麼暢銷),做了兩段有名的旅行(從舊金山到大溪地,再前往夏威夷,然後南折來到薩摩亞島),為他贏得了「太平洋流浪者」(Pacific Wanderer)的稱號,最後還在南太平洋的薩摩亞島安頓下來,在那裡建屋定居,直到過世。

   

一百年後,一位事業如日中天的年輕新聞記者,突然辭去工作,追隨史蒂文生的海蹤,他以飛機和船的交通組合,重訪昔日史蒂文生的旅行路線,寫下一本難得一見的旅行文學作品。這位作家叫做葛文.貝爾(Gavin Bell),這本書則是另一本「湯瑪士.庫克旅行文學獎」的得主《尋找說故事的人》(In Search of Tusitala)。這本書把作者自己的旅行,和閱讀史蒂文生作品的記憶混合起來寫,結果,我們讀到史蒂文生的身影,讀到南太平洋的玻里尼西亞社會,以及偷窺了一些地球最偏遠的角落。薩摩亞島曾因為史蒂文生而出名,後來又因為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的研究而出現在每一個讀書人的桌上,如今又有了令人想起的理由。  

 

Tusitala是薩摩亞人的土話,意思是說故事的人,薩摩亞人用這個字來稱呼他們所見到的史蒂文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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