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06 23:38:46尚未設定

春別(十五)


「哎唷,我機票訂好了,今天要回美國啦……」

不知道是誰去通風報信,說洛子商人在台灣;得到消息的風之痕,二話不說就跑到憶秋年的故居,將人抓了出來,還五花大綁帶回醫學中心「洛子商,你有點良心吧。沐流塵算來是你學弟,斷手斷腳這可是你專門科,你打算就這麼一走了之嗎?」

「拜託,難道醫學中心裡面其他的整型外科醫師都死光了啊?弄個肢體重建,幹嘛非要我不可嘛!」不甘心地持續埋怨著,洛子商實在一點都不想留在醫學中心,尤其是自從悅蘭芳回台灣之後;每逢他看見東陵與悅蘭芳並肩而行,就免不得要想起憶秋年,心情說有多複雜就有多複雜……哎,總之他不想留在這地方就對了。

風之痕怎會不明白洛子商的心情,那感受他甚至比洛子商要深切得多,不過這種心結並不能與治療混為一談,在肢體重建這方面洛子商可是翹楚,不把他留下來怎麼可以;再者,現在需要幫助的是沐流塵,又不是悅蘭芳。

「子商,我記得沐流塵剛入學的時候你說過他很清秀的。」已經沉默很久的白衣,接收到風之痕的眼神暗號,開始幫腔了。

「那又怎樣,清秀又不能當飯吃。」

「我剛剛去看他,他的狀況並不很好,一般的外科醫師恐怕無法處理得當。」聽洛子商的語氣似乎有些鬆了,白衣又繼續說道。

「我也是一般外科醫師,別人沒辦法我也沒辦法。」

「子商……」淡淡地嘆了口氣,白衣實在不想拿往事來刺激洛子商,可是依他這種倔樣,看來不下猛藥是不成了「聽說沐流塵是為了去救藍羽青才變這樣的。哎,真是可惜啊,捨命救人的怎麼總是沒有好下場;甚至明明就有救,有能耐的醫師也不肯幫忙。」

「白衣,你!」素來溫文的白衣,平日哪會說這樣的話?洛子商恨恨一咬牙,心底儘管知道這僅是個激將法,偏生就是抵擋不住自己的情緒,回頭望向風之痕「沐流塵在哪裡,我幫他看看。」

微微一笑,風之痕見白衣已經說服洛子商,不由得鬆了口氣「走吧,他還在手術房,經主任的手術還在進行。」

手術房的聚光燈,已經持續明亮了四小時。

燈光雖不算弱,看久了卻也讓人覺得昏暗,尤其是在聚光燈下埋首許久又猛然抬頭之際,難免有種恍若置身暗夜路燈下的孤寂與縹緲。

王隱低下頭,看見一縷一縷的金髮散落在手術房地板上;那是經天子在手術一開始就將患者頭髮盡數剪下的殘骸,有些上頭還染著暗紅,有些已經飄到牆角去了;如果沒有這些髮絲,他可能就會忘了手術台上躺的是誰。

方才白衣已經進來處理完外傷部分,尤其是那可能造成失血過多的左膝;經天子一個人與沐流塵的腦部奮鬥許久,雖然看不見口罩下的表情,不過眼神的完全專注也清楚表示了這手術有多艱難。

他腦裡的血塊不僅僅在一處。

手術已經過了好幾個小時,經天子只有淡淡地講過這麼一句,其餘就只有無盡的沉默與持續滲出的額際清汗。

多少年來,他們醫學中心裡的所有人員都將外科主任當作神,反正送得進他手裡的、就活得下來,即使是在生病請假的那半年,有他到場監督的手術也沒有失敗過;沐流塵過去常打趣說經天子是個違背天道循環的存在,還說地球人數已經爆滿了,叫藍羽青別成為下一個經天子;可是現在……

閉上眼睛,王隱不敢去想,如果沐流塵變成了經主任唯一的例外,那麼……

如果不是他那麼粗枝大葉,如果不是他沒注意到九曲邪君怪異的神色,如果他沒有丟下沐流塵就走--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為什麼就不會多注意些、多謹慎點,為什麼就會忘了沐流塵還病著、還需要照顧?

或者其實,自己是故意的?

為了要撇清與沐流塵的關係,所以故意裝做毫不在乎,故意忽略他身體還未復原,故意丟下他一個人、自己離開。

是這樣的嗎,原來自己是這樣膽小又卑鄙的人嗎?

雜亂的思緒被風之痕走進手術房的微響打斷,後面還跟了白衣與洛子商「王醫師,你讓洛醫師看看他的腿,這方面洛醫師是專門。」

「先等等吧,如果腦袋治不好,腿也就免了。」看經天子的眼神就知道手術在緊要關頭,用腳勾來一條板凳,洛子商隨意地在旁邊坐了下來「等經主任的部分弄好了,我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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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進程度號稱是全球數一數二,香港赤臘角機場的規模自是非常,藍羽青雖在前幾年暑期出國交換見習時過境香港數次,對這裡卻依舊不夠熟悉;走了半天,連自己身在哪裡都有點摸不清,更別說是要在偌大的空間裡找一個人了。

但是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找到那個人,不管任何藉口理由,他要聽那個人親口告訴他。

說一切的麻煩都是他惹出來的,說都是為了他、所以那個人非得回英國不可,說他往後又將過著一個人孤獨的生活,說是他的莽撞害得流塵在生死邊緣掙扎……

不管是什麼,他要聽到那個人親口說,否則他絕對不承認!

機場的廣播響起時,他身邊其他的旅客不知道為何突然嘈雜了起來,害他一直覺得聽不太清楚,只勉強抓到幾個英文字、聽來很像是什麼八號登機門,飛往倫敦的頭等艙乘客與有帶兒童的旅客可以開始登機--

飛往、倫敦。

藍羽青沒有馬上移動,只是站在原地,仔仔細細地把粵語和中文的廣播再聽過一次;確定是八號登機門無誤。

「步、懷、真!」

他長這麼大還沒唸過這麼字正腔圓的中文,就怕那人有藉口說自己以為是聽錯;八號登機門、他本來就在八號登機門旁邊,只是此刻才注意到那人根本就在不遠處;不遠的,空橋轉角處。

方才那陣騷動就是因為旅客們準備要登機,還有好幾個英國記者包圍著步懷真,要拍「步教授登上飛機,自願回國參與某某計畫」的照片……

難得換上一身正式西裝的那人必定有聽見他的叫喚,腳步微微一頓、停在空橋中間就不走了,此舉也為旁邊的數位英國警察帶來一些緊張氣氛「步教授,請您不要為難我們。」

「我不會為難你們,但是我要見他一面。」

話一落,步懷真身形瞬動,在四個警察都來不及反應之際便已快速回身、急步越過空橋,來到藍羽青身邊。

大群記者見狀,拿起相機又是一陣猛拍,見那前來送行的是個僅在二十出頭歲的青年,這個標題大概是「得意門生前往機場送行,已經踏上空橋的步教授又走回來」吧?!

機場的空調向來是乾冷了些,一時竟好似凍住兩人的空氣,誰也說不出話來。

「你要走了?」原本就不知道該怎麼講才能將自己的意思表達真切,現在又有一大堆人拿著相機攝影機對著自己猛拍,藍羽青開口卻問不出自己想問的問題,只勉強啞啞地湊出幾個字。

「嗯,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步懷真的表情和煦得不似有任何責怪他的意思,但也同時斷絕了他想留人的希望;思及這樣的語調、這樣的溫柔往後就與自己再也無關,藍羽青想擠出個祝福的微笑,卻發現淚水在眼眶裡不爭氣地轉呀轉。

他好想像以前那樣任性地就把人拉走,管他是英國政府還是邪能集團,反正天塌下來也不會第一個壓死他、至少他還有步懷真的臂彎可躲;可是……

就是因為他的任性,所以……

「不要哭了。」

把藍羽青拉進懷裡,步懷真斜眼睨向那些猛閃不停的閃光燈,心底不由得升起幾分惱;拍拍拍,愛拍是吧,那就讓你們拍個夠!

步懷真的笑容在眼前倏地放大,藍羽青還沒搞清楚狀況,一個帶著微溫的柔情吻觸已經印上他的唇瓣,熱切而深長。

「?!」

整個八號登機門突然好像沸騰的水壺被丟進冰塊裡一樣靜止了下來,所有的記者不約而同地瞠目結舌,手上的快門突然通通卡住、怎麼也按不下去;其餘的旅客有些已經上了飛機,還沒上飛機的則是一體同心,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光望向兩人--

不、會、吧?!

那穿西裝的傢伙看來還挺人模人樣的,不是聽說還是個名教授嗎?竟然染指一個少年……這傢伙一定是藉由自己的盛名,專門誘拐涉世未深的少年,還有沒有天理啊?

話說回來,誘拐就算了;在這種地方、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竟然也敢這樣明目張膽……

陣陣的耳語像是蜜蜂飛出巢穴的振翅聲,由小變大、由低變高,在八號登機門嗡嗡迴蕩了起來,然後與第二次響起的登機廣播混在一起,什麼也聽不清楚;步懷真睜著雙眼,專注地盯著那近在咫尺的、藍羽青盈滿淚水的眼眶,然後在第二次廣播結束之際將他推開,頭也不回地踏上空橋的那一端。

「什麼啊,玩完就走了喔?!」

不知道是哪個富有正義感的人實在看不下去,立時便叫了出來;隨即引起其他人對步懷真的大加韃伐,還有人自告奮勇要幫藍羽青去揍那個傢伙一頓的、要幫他請律師告那傢伙始亂終棄的……

好不容易從混亂中回過神,藍羽青一定睛卻發現步懷真已經走回空橋,拔腿也想跟上,卻被在場的安全人員攔下「先生,請你不要擾亂機場秩序。」

「步懷真!」不管了,他不能讓那人就這麼走,他一定要把話說清楚--「流塵快死了!」

腳下又是一頓,步懷真方停下腳步,四位警察連忙押住他「步教授,請您節制點。」

沒有回話也沒有掙扎,步懷真靜靜地等著,藍羽青的聲音已經帶些哽咽地啞了,必須非常專注仔細,才聽得清楚他到底要說什麼。

「流塵是被水雷炸成重傷,陰陽師說……他說是因為你、你猶豫要不要救我,所以水雷才會啟動……是這樣嗎?」

沉默了數秒,步懷真沒有理會藍羽青的問題,只是看向四位警察,輕聲道「我們走吧。」

「步懷真!」

他曾經以為那個人永遠都不會拋下他,只是這次,那人的腳步已經不再為他停頓。

過去二十年所有披在身上保護自己不受傷害的刺,在步懷真在他生命裡出現之後都已經收起不用,但是現在、卻也是步懷真讓他再度--

「如果你現在走,就永遠都不要再回來,我再也不要看見你!」

--渾身是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