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與孤寂──淺談羅智成《光之書》(1)
【愛】
《光之書》有動人的情詩與情話,捕捉了戀愛時的歡愉與溫存,如〈Dear R的白日夢〉、〈點絳脣〉、〈繾綣之書〉、〈一支蠟燭在自己的光焰裡睡著了〉、〈寶寶之書〉。
以手稿呈現,作為全書卷首的〈Dear R的白日夢〉,詩人寫道:「一日,在花叢後的水池邊/聽見兩隻麻雀在拌嘴。」快下雨了,麻雀離開前,有一段對話:
那隻麻雀又說:ψγδΦ
沒說完另一隻又搶著說:ψγδΦ&
然後雙雙飛走了
雨下了起來
一陣露珠搖晃
麻雀留在原地的對白
就被風翻譯成:
「我愛妳至深,至退休於飛翔。」
「我愛你至深,直到喙脫羽白。」
若將情人間相互訴說的「我愛妳至深……」入詩,很容易寫得過於甜膩。但詩人別出心裁,以眼前的即景,麻雀的吱吱喳喳來托喻,寫就了一首清新活潑的情詩。
〈點絳脣〉則彷彿一首安眠曲:「夜更低了。/我們枯坐石階,/雪像一路翻滾而下無聲的銀鈴/寶寶,這是銀箔包裝的夜。……我們無邊的夢園裡一所無所供奉的潔白殿堂/寶寶,那些雪花飛舞,斷斷續續地說/細細瑣瑣地說。」(《光之書》頁93-94)刻劃了與「寶寶」相處時的安寧與平靜,唯其如此,夢園裡無聲紛飛的雪花,倒像是透過那姿態在叨絮著,愈襯托了情境。「寶寶/妳傳遞予我的/不僅是溫暖,還有睡意哪!」因為「寶寶」在身畔,縱使在雪夜裡,「我」也感覺到溫暖,放鬆、自在,而有了睡意。
一支蠟燭在自己的光焰裡睡熟了
寶寶,用妳優美嘴型吹滅它。
我們豢養於體內的死亡一天天長大
他們隔著我們的愛情
彼此說些什麼?寶寶
但妳又美麗又困倦,睡前
那些情懷,妳歪歪斜斜地排置妝桌上。
──〈一支蠟燭在自己的光焰裡睡著了〉,《光之書》頁109
世界毀滅那夜,寶寶,我們逃家,在北非的海灘
海面突然暴漲千百尺,像人立的熊
但也只是嚇嚇我們而已。
「可是地球被猛推向星星最密集的地方……」
不要緊的,寶寶
我們將在那尋獲安詳。
──〈繾綣之書〉,《光之書》頁96
「寶寶」,像對親暱愛人的細語,無論在沉靜的夜晚,或是急遽變動的時刻,都是這麼地輕柔、細膩,即使某些陰影(如年華的衰老、死亡)依然存在,但那都不會是當下,兩人相處時,就珍惜著眼前的親密與安詳吧!
【孤 寂】
《光之書》裡,也刻畫了愛情的苦澀,如〈青鳥〉、〈僻處自說〉、〈賦別〉與〈傳說〉皆在「談孤寂」,另外〈在這最孤寂的一萬年里〉的題旨也相近,可視為同一主題的詩。
「青鳥」,傳說是西王母的信使,典出《山海經‧大荒西經》。而羅智成運用的典故,應是李商隱〈無題〉: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此詩大約與逝去的愛情有關。第一句寫兩人能相遇固然不易,而訣別亦難,第二句寫東風已無力吹拂,百花隨春逝零落,生機不再,則是以景喻情。三、四句令我們明瞭為何「別亦難」,隱喻著那感情至死方休,五、六句描寫自我的孤寂與時光的消逝。「蓬山」是傳說的仙島,詩人說「此去無多路」,說青鳥殷勤地為他探看前往的路,那是反話;他明知道仙島杳然無蹤,愛情之不可復得,但不敢說絕,假裝還有希望,唯其如此,更顯得悲涼。由於李商隱的詩,後人常將青鳥象徵一種難以企求的幸福。
羅智成的〈青鳥〉寫道:
Dear R:我想跟你談孤寂。到那村莊的道路已被冰封,好幾個月,我的信息無法遞給她。那兒的彤雲在低狹的天空移行,如急駛出港的艨艟,那兒潮溼的木屋,發出漆黑的光澤,天空放纜遠去,啊!沒有任何宗教或慰藉能到達那兒,那因為太遙遠而顯得太高的地方。(頁9)
「我的信息無法遞給她」,似乎意指因為兩人之間(我和她)的心靈距離,而形成了孤寂。那冰封的村莊,那像船一般放掉纜繩而遠去的天空,皆不可企及(詩人指的是「孤寂」,還是「她」的心呢?)。所以,詩人繼續寫道:「Dear R,我忘掉姓名來與你傾談,談孤寂。好像時光正在焚荼我的背脊,而我坐在妳的對面描述它的光熱。」忘掉自己就是姓名所代表的那個人,忘掉自己正背負著孤寂,向「Dear R」傾談那孤寂之「焚荼」註1(而其實「Dear R」就是她,就是那造成「孤寂」的對象?)。
〈青鳥〉的結尾是「Dear R:讓我輕輕喊你,在暮年的時候,握著你的名字入睡」是薰人欲醉的情話,在詩中,也表達詩人之不能忘情。註2
為了不辱沒對妳的情誼,我將慎重選擇下一位戀人。
Dear R,讓我們來討論孤寂。在陷落的城池裡。
我的激情像遠遠地瞄準岩岸衝過去的浪群,我的頭髮因疲憊而變色;一切 過後,剩下我的悽愴是剛泅上岸,不落實的呼吸。讓我翻身仰臥。Dear R,在風糾纏不清的旗裡隱藏妳。我睡去。然後,讓我握著惡夢和妳談論孤寂。
──〈僻處自說〉,《光之書》頁11
激情像拍岸的浪群,顯得一往無悔,但終究會碎裂,髮色因愛情的疲憊而變色(變白?),而由於無法拋下心中的愛,不時閃現的「Dear R」成為一個夢魘。但詩人卻還要去思索和剖析孤寂:他想像若與另一個星球開戰,而人類「緊緊團結」,在個人生命岌岌可危、眾人生命又緊密相連的時刻裡,「那時,而R,所謂孤寂,是妳拒絕了我,緊接著(我)失散在茫茫營區。」詩人想像自己被俘虜了,「Dear R,沒有人知道我的下落──即使站在我面前」,因為失去了愛,等於被自己軟禁在心底,
Dear R,所謂孤寂,當他們撤走沙漠上的營地,妳獨自留下,背著遠去的 丈夫,呼喊我的名字直到它開始生疏,直到對愛開始生疏──所謂孤寂,是我在荒漠上證實對妳如上的想像全未實現。清晨,Dear R,我醒自回憶,這第二天依舊美麗。但顯得多餘。
──〈僻處自說〉,《光之書》頁12
如果所愛之人背著丈夫註3獨自留下,為了尋找「我」,即便她的愛終會隨時間而生疏,但詩人也就覺得不再孤寂了。但這樣的「想像全未實現」,正因這假想的場景並沒有發生,所以孤寂。於是,只剩下「我醒自回憶」,日子「依舊美麗」,但在失了愛的人眼中,「顯得多餘」。
於是,我背著畫架,到阿爾及利亞當傭兵去了。
因為,我在荒原上遇見全世界另一個孤獨的人,她卻剝走我僅有的孤獨
於是,我黯然脫出她的懷抱
在雨停的雨天。
我的心像震裂的杯子,不能再碰觸任一種風情。
否則,我將潰散了我風般逃遁的行色。
──羅智成〈賦別〉註4,《光之書》頁13
流放自己到一個遙遠而陌生、充滿神祕感的異國,以一個忙碌而危險的特殊身分重新開始生活,以便能在新的衝擊中,暫時忘記過去。這是因為,「我」曾經遇上一個同樣孤獨的「她」,她「剝走我僅有的孤獨」(卻不能給予愛),所以我只好在「雨停的雨天」──外界的雨停了,但內心的雨正紛落──離開她,離開有她的地方。1976年〈賦別〉發表時,原作寫道「我在荒原上遇見全世界另一個孤獨的人,她不承認」,更容易看出詩人的意指,修訂版的句子變得更宛轉,需要再聯想、推敲。「心像震裂的杯子」是一個貼切的形容,表達「我」受了愛情的挫折之後,不能再承受任何輕微的「風情」觸碰,才必須以自我流放的方式結束這段愛。
詩繼續寫道:「所有的寂寞像衝進客廳的推土機。……執手相看的,是涼馴的倦意」,以具象化的形容,將寂寞感表達出來。「執手相看」,我們會聯想到柳永〈雨霖鈴〉中與情人感傷的離別:「方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或者上溯到《詩經‧邶風‧擊鼓》的那種生死之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但詩人反用了這些典故,更顯出了一種淒涼的況味。結句「呵,我怎麼能夠忍受,我怎麼能夠忍受我的離去沒給妳留下一些憾事或悲傷呢?」將自己的留戀,多麼希望能在對方心裡留下一點印記的心情,以準確直接的語言表達出來。
我來到這進入北極圈的伐木小鎮
沒有認識的人和語言
因此,Dear R,我將不再有機會提起妳
我還記得的,怕將被冰雪掩埋
將逐漸遠離地球,甚至,
我們的年代也將差池。甚至
我們的愛情也被存疑,了。
──〈在這最孤寂的一萬年里〉,頁63
因為還愛著,故很難切斷自己所有的情絲,即使心靈被放逐到極地,亦無法全然放下。愛情因遠離而「被存疑,了」(被逗點斷開的「了」,也具有「了結」之意),但是,仍非徹底絕望。
那是離地球最遠的礦山
夕陽攬海自照所成就的產金地
每日,陸續地,穴居的雲彩疲憊回返
我的一無所有,足以和他們傲慢相對
卻不足以寂滅心中最後的轉圜
「絕望,只有在絕望當時,我一度瞭解到它的意義。」(頁64)
曾耽溺於單戀的、或者對於過去的愛還留戀著的人,想必能體會:世界如常運行,粲然依舊,人們仍舊日復一日地生活,不會因個人的悲傷而停止,在我們的感知裡,「他們」毫不在乎,傲慢地與我們的「一無所有」相對。但一無所有並不能寂滅我們心裡所有的希望。有時我們會因為對方無意或有意的冷漠、疏離,因為自己過多的期待而受挫、灰心,甚至絕望。但那絕望不會持續太久,因為你還戀棧著他(她)不願放棄,故而你槁木死灰的心會再度燃起,又期盼著「轉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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