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子和阿春約好了兩點去市區的一間知名大飯店的二樓喝下午茶，金嫂十二點就去敲了桃子的房門。
「太太，十二點了，您說下午要和朋友吃飯的。」
桃子躺在一張暗紅色的雙人大床上，半瞇著眼瞪著天花板，把身子縮進暖烘烘的大棉被裡，半轉個身，眼睛又像棉被上繡的金色鳳凰一樣閉了起來。
「太太，您醒了嗎？要不要我倒杯熱茶給您？」金嫂又在門外叫了幾聲。
「行了行了，別叫了，給我杯溫開水就行了，幫我端進來。」桃子細細的嗓音從門縫裡鑽出來，打了個呵欠。

桃子起了身，金色的絲質睡衣服貼著姣好的身材，已經生過了兩小孩，還是腰是腰、臀是臀的，小腿更是勻稱，連接著稍稍骨感的腳踝、白皙細嫩的腳背，連腳掌也沒有半點因乾燥而龜裂的痕跡。哪是個四開頭的婦女呢？連十七八歲的少女恐怕都沒這麼完美了。
站在梳妝台前，桃子把鏡中的自己從頭到腳細細的打量一遍，點點頭再微笑一下。「今天在去打一針玻尿酸好了。順便做個按摩ＳＰＡ，好像還有一點蝴蝶袖，再叫他們加強緊實好了。」桃子對著鏡子喃喃的說著。

金嫂開了門，端了杯熱開水，還有一盤削好的蘋果進來。
「謝謝了。蘋果我不吃了，金嫂你吃吧。」桃子微笑邊打量著金嫂。不過才快四十歲，屁股和腰都分不出來了，小腿也因勞動而粗壯；因為方便整理而剪得短短的頭髮參著不少白髮，脂粉未施的臉上也有說少不少的細紋。
這樣也是女人。桃子心想。只不過她才不要成為這種女人。桃子覺得美貌是女人該盡的義務、是駕馭男人唯一的手段、是女人之所以生為女人的目的。像金嫂這種爲了生活卻把自己搞的亂七八糟，連最基本的女人味都散發不出來的女人，早就不算有性別了。

下了計程車，眼前是富麗堂皇的飯店，桃子踏著白色的名牌高跟鞋，緩慢得走上階梯。她的腰像柳條般優雅的擺動著，一路上許多男人都對他行了注目禮，年輕的偷偷的瞧，中年的就光明正大的盯著她看，桃子只微笑在心裡，表面上是裝做沒看見。
坐上電梯到了二樓，就看見阿春已經在老地方等了。還是那個靠窗的沙發座，可以看見人來人往，對於一個個匆匆走過的陌生人，桃子總是喜歡挑女人看。對比她漂亮的女人，她想盡辦法從她們身上找到缺點；對比她難看的女人她也批評得滔滔不絕。看看阿春，以前是比她漂亮的。高中時代阿春的大眼睛不知道偷走了多少少男的心，只可惜現在，眼尾的細紋倒是比自己多了幾條。
「桃桃，妳來了呀！」粉嫩的雙唇吐出了甜膩膩的叫喚。三十幾年了，阿春總是這樣喚桃子。四十出頭的阿春看上去生得一張娃娃臉，要不是那細紋讓她稍稍洩漏了年齡，說她二十幾歲恐怕都還有人信。再加上她甜死人的講話方式，這三十幾年她斷斷續續換了二十幾個男友也不是不可能了。只是今天的阿春不像以前那樣打扮的花枝招展，她只上了一個淡妝，搭配著一套乾淨整潔的白色連身裙。這倒讓桃子有點訝異。「桃桃，我跟你說喔！阿杰跟我求婚了耶！」「你不是說你一輩子都不要結婚，要享受被男人捧在手心呵護的感覺嗎？」桃子從高中時代就聽煩了阿春這套單身理論了，現在突然投下這顆震撼彈，桃子也張大眼睛想知道原因了。「唉唷桃桃，阿杰跟那些豬頭不一樣啦！他愛的不是我的外表。他還說我的細紋很可愛、很自然、他很喜歡耶！」

看著眼前滔滔不絕講著話的阿春，桃子輕皺了一下眉頭，感到有點厭煩了。原本和她一樣，認為女人的美麗是女人終其一生最重要的事的阿春，竟然因為一個男人也不知道是不是逢場作戲的一番話就這樣背叛了她。女人真是一種莫名奇妙的生物。平常視為競爭對手的人一旦輕鬆的對你說要離開你自以為的戰爭時，平常對她的嫉妒又轉為對她背叛自己而輕易離開的憤怒。阿春終於也要變成那種拍拋棄外表的女人了。再過不久她也會變的像金嫂一樣吧！眼前的阿春在桃子眼裡一瞬間老了二十歲，眼角嘴角都生了無數的皺紋，變成了一個叫阿春的陌生女子。

桃子回到家，已經是下午五點多了。她脫下絲襪，走進了廁所。坐在潔白的馬桶上，頭上的一扇窗子射進橘黃的陽光，照在阿桃象牙般白皙的手臂上，將她的手臂斜切成兩截。桃子舉起手臂仔細端詳，想著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也快要走到暮色階斷了？是不是自己也會像其他人一樣，慢慢的慢慢的，被時間在身上刻下歲月的痕跡？她伸出另一隻手，指甲像粉紅色的玫瑰花瓣般粉嫩，手臂上晶瑩剔透的肌膚下，青色的血管似乎透著光。自己還是硬是將青春留住了嘛！再看看另一隻覆蓋著夕陽的手，那樣的顏色是永遠不許在自己身上出現的。

桃子滿意的微笑，將雙手擺在眼前翻來覆去的檢視。在右手背虎口的地方，她發現了兩個褐色的斑點，一大一小，大的呈現不規則的橢圓形，小的緊貼在大的旁邊，顏色較深。桃子用手指輕輕的搓一搓，再舉到眼前仔細一看。那兩個班點還是黏在那，阿桃再用力的用指甲慢慢的摳，蔥白的虎口浮出了幾條淡紅色小蛇，斑點也還是沒消失。這下想騙自己是不小心黏到的汙垢都不行了。桃子覺得，那斑點很眼熟，是不是在年邁的母親的手上看到過？她想起母親那雙，乾皺黝黑，滿佈皺紋和大大小小褐色老人斑的手。她的母親一生都在種田，只有再去參加喜宴的時候才會稍稍擦上一點深紅色的口紅，再加上那一百零一條洗到泛黃的白色連身碎花裙，那就是母親最美麗的妝扮了。每當桃子看見從大城市來家裡拜訪的阿姨們，不是燙個時下流行、蓬鬆的大波浪，就是穿著名牌衣服、拿著名牌包包，十隻手指頭擦著的紅色指甲油還散發出淡淡的花香，而自己母親的手上，只有歲月的風霜爲她印上的點點老人斑，和指甲縫裡常年做田的污垢。

她厭惡這樣的母親。母親怎麼還能在阿姨面前笑得那麼開心呢？她難道不知道阿姨們心裡一定在嘲笑她、輕視她嗎？桃子爲母親感到悲哀。她想把母親藏起來，甚至她想代替母親和阿姨們一較高下。於是她想，她一定要美麗一生，直到死去的那一天都要像一朵盛開的牡丹，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凋萎。

從窗子漫入的夕陽慢慢轉成了橘紅色，染滿了廁所裡整片的白色磁磚，像是被熊熊的烈焰包圍了一般。桃子覺得她已經被緊追不捨的歲月燒著了尾巴。

從馬桶上站起來，桃子將身體撐在洗手台上，把臉貼近鏡子。她得仔細而小心的檢查，時光是否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在她身上留下勝利的印記。從髮際到額頭，皮膚仍然是那樣光滑有彈性；再從眼頭到眼尾，左眼比右眼多了一條小細紋。她揉了揉左眼，簡直難以接受；她突然覺得被抽離了空氣，不能呼吸，連站也站不穩了。她又看到了，下垂的嘴角旁也有一條黑色的裂縫隨著微張的嘴延伸、開展。桃子跌坐在一片火紅的光浪裡，酡紅的臉頰燃燒著木然的表情。

窗外一顆熟透的大蛋黃，底部已被遠處山的陵線切割成拱型。

桃子感覺到自己正在走向衰老。褐色的老人斑以平穩的速度一塊一塊的浮現，從腳往小腿慢慢的爬行，皺紋也像一株飢渴已久的藤蔓，貪婪的吸食嫩白肌膚下豐沛的水分，自信的從指尖往頸子蜿蜒而上。她看見了母親的手腳、因鬆弛而層層疊疊的皮、因缺乏保養而黯沉乾裂的肌膚，通通移植到桃子身上了。桃子開始用手抓著、摳著衰老的身體，白色的皮屑在逐漸暗淡的空氣裡，悠悠的飄揚。

桃子覺得視線越來越模糊了。抬頭看著窗外，已經變成淡淡的玫瑰色，底下又層層疊疊著淡紫色與靛色的雲層，鋪展在天空中，像是人生的交響曲裡最後美麗而平和的終章。

餐桌旁的古典擺鐘指著八點，開始發出沉重厚實的鐘聲。
桃子的家人包括金嫂已經在餐桌旁坐了半個小時，正在等桃子出來吃晚飯。「金嫂阿，桃子不是傍晚就回家了嗎？」「是啊，先生，我看太太八成是睡著了吧。我進房間叫她好了。」金嫂起身要去桃子的房間，坐在她斜對面的一個清秀的女孩卻比她早一步站了起來。「不用了金嫂，我去叫媽媽好了。」桃子的女兒伸出手要金嫂坐下，接著轉身對坐在身旁的小男孩說：「來，翔翔，跟姊姊一起去叫媽媽起床吃飯好不好？」翔翔抬頭看著姐姐，用力點一下頭。
他們手牽手往桃子的房間走去。

姐姐敲了許久的門，房間裡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她握住門把輕輕一轉，沒有鎖，厚重的木質大門慢慢的挪出一條縫。姐姐湊上一隻眼睛往裡頭瞧，大落地窗外的天色已灰暗，濃重的灰色染上了屋子裡的每件東西，那些頻臨死亡的顏色裡似乎並不包括桃子。「媽，妳在睡覺嗎？要不要起來吃飯了？」姐姐小心翼翼的把門縫推寬一些，翔翔也湊上頭來，黑白分明的大眼轉阿轉的要找熟悉的媽媽的笑臉。
姐姐把門敞開，牽著翔翔走進了房間。
打開懸在桃子房頂的古典水晶吊燈，鵝黃的燈光擦去了令人窒息的灰，房間溫暖了起來。桃子沒有在床上，也沒有在梳妝台前，整個房間像是換幕中的的新鮮舞台，時間還在其中流動，下一幕的主角卻忘了上台。

姐姐放開了翔翔的手，繞過床邊、梳妝台，一邊輕輕的喚著桃子；翔翔也在房間四處走著。姐姐停在廁所的門前。廁所門縫吹進一陣陣微涼的風，應該是氣窗沒關吧？她想起媽媽總會告訴她，廁所的氣窗要開才通風，她覺得桃子應該在裡面。
「媽，你在廁所嗎？」姐姐用手掌輕拍著廁所門，再把耳朵貼上了門板。過了一會兒，還是靜悄悄的。

姐姐用手轉了轉門把，輕輕往前推，她看見昏暗呈灰黑色的廁所裡，洗手台下坐著一個女人，穿著桃子的睡衣，低著頭，微捲的髮垂在前面，遮住了她整張臉。姐姐覺得這個女人不像母親。平常母親總是高貴優雅，還帶有一點驕傲，像一顆冷艷的藍寶石，低調的華麗。但現在的桃子倒像一顆灰白的石頭，逐漸被風化。

「媽？」姐姐走近桃子，熟悉的珍珠手環下不是象牙般光滑的玉腕，雞皮般皺的皮膚鬆垮垮的掛在骨頭上，上面密密麻麻佈滿了或大或小的斑點。是一個老人，但是不是媽媽吧？姐姐想。她蹲下來想要看清楚桃子的臉。

「姐姐，那是誰？」翔翔站在廁所門口。他感覺到一切有點陌生，她覺得媽媽在廁所裡但是他找不到。

姐姐伸出手，要撥開桃子垂散在面前的髮。

從氣窗吹來一陣微微的晚風。桃子的身體瞬間鬆散、崩塌，一大群灰白色的蛾從桃子的衣服飛了出來，在姐姐的眼前從氣窗飛了出去，振翅的風吹得姐姐的黑髮飛揚遮住了視線。

氣窗外，天空只剩下和遠山的接縫處還帶有一點極深的灰藍色像是青春最後的沉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