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3-18 15:18:40小麥
[隨筆] 2015年2 月的那幾天
就那容不下一個眨眼的瞬間 什麼都改變了
記得我們沿一條瘦稜爬上樹林 阿佑在我的前頭
接到一條往回走的獸徑 淑芳在後頭 阿佑停下來休息
我超過他向前 正想著將遇到的乾溪溝該往下還是橫渡
然後 就聽到阿佑在我的身邊叫我 小麥...小麥...
我搖了搖腦袋 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阿佑抬起我的左手 用兩根樹技夾住
我的左手就像掛在筷子上的麵條一樣晃動
他用橘色的扁帶固定好我的左手後
又拿紗布貼住我下巴的傷口 然後回身向上爬
我抬頭看了一下 大概知道發生什麼事了
他的背包在抬頭十米遠的地方 而我為什麼在這裡
我又閉上雙眼 今天是第三天 目標是嘆息灣
中午剛走到郡大溪邊 要過溪上稜 然後呢......
我解開大背包 拉著樹根爬上邊坡 才恢復一點方向感
一切可能就到此為止 得找個好地方紮營 再考慮怎麼辦
我開始沿著獸徑往回走 看到淑芳 突然感到一陣虧疚
如果剛才我就一直沒有醒來的話 現在會是什麼狀況呢
樹林間有一個小平台 如果拉起外帳 三個人睡有餘
四周都是長滿樹的斜坡 左邊的有一塊透天光的空地
我回想柴犬當年被吊掛出去的地方 也是一個邊坡
直昇機的籃子精準地垂降下來 就把他帶離鹿屈山區
阿佑把我的背包背了過來 我移動到平台邊的大樹下倚坐
淑芳把我背包裡的外帳翻出來 她說背包裡面全濕了
我才意識到 原來我的背包進水 平板手機應該也掛點了
兩個多小時前 我們順著GPS往郡大溪上游前進
雖然記憶中是下吊橋過溪再上稜 但順著古道和GPS的路線
似乎也有路可以過溪上稜 古道過乾溪溝後就斷了
沿著邊坡的路越來越難走 走了一小段淑芳沒有跟上來
我把背包和她的登山杖放在一個小平台上回頭去幫她
幫她把背包揹到小平台的時候 小平台上只躺著登山杖
我的背包呢? 幹 不會掉下溪谷去了吧 幹 我不斷大喊
近乎垂直的山崖 直落溪底 外帳套鍋都在我的背包裡
今天才第三天 如果背包不見了 那接下來該怎麼辦才好
仔細往溪谷找 終於看到我旳大背包躺在郡大溪底
藍色的背包套 清淺的溪底 還好找得回來 我鬆了一口氣
輕裝幾乎是滑下溪底 邊滑邊留意是否爬得回去
溪底正好是滑瀑前的一個淺灘 如果掉落的點是深潭
那背包應該就會順著郡大溪溪往下游流去 要找就難了
拉起背包 好重 原來背包套裡都是水 把水清掉 開始上攀
上攀的手腳點還勉強可以 只是加上背包的重量難免戰戰兢兢
最後翻上平台幾乎找不到手點 本來想叫阿佑來幫忙
後來還是勉強地爬了上來 當時根本沒想到背包裡也進了水
直到淑芳說我睡袋濕了 才意識到我的背包已經先失足一次了
眼看阿佑帶著手機往稜線上走 淑芳把外帳搭起來
我只能坐在樹頭上努力回想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左手應該斷了 但沒有流血 上下排的門牙都消失了
右腿臗骨開始覺得不舒服 完全沒有力氣抬起來
右眼的鏡片碎了 還是去年年底才換的安全鏡片
安全鏡片會碎裂 撞擊的力道應該很大吧
我努力深呼吸 側耳傾聽風的聲音 水的聲音
試著努力起身幫忙把外帳搭好 証明自己真的還活著
外帳搭好 阿佑也回來了 看來山谷裡沒有訊號可以求援
我爬進外帳 淑芳說我的睡袋全濕 她把她的睡袋給我保暖
然後開始煮麵做晚餐 阿佑說明天一早他要去駒盆去求援
我心想如果回郡大林道會不會比較安全 但始終沒說出口
我躺在最裡面 左手剛好架在一個突起的石頭上(其實是樹根)
躺下以後閉上雙眼才發現 如果鼓起臉頰 竟會隱隱作痛
夜不知何時悄悄來臨 由於右眼眼鏡鏡片破了 看不清
所以大多時間都閉著眼睛 腦袋只想著 還活著就好
半夜 右腿開始沒有力氣 我試著用右手把他抬起來再放下
深怕醒來的時候 會完全動彈不了 醒醒睡睡過了第一個晚上
早上 阿佑下溪谷打了20升左右的水 計劃上駒盆後折返
我希望他帶爐頭和瓦斯 但他為了減輕重量 只想帶水和乾糧
並不打算帶太多東西 我把自己的露宿袋和淑芳的睡袋給他
也把固定左手的扁帶拆給阿佑 另外用衣服重新固定手臂
阿佑離開後 我們重整了一下外帳 感覺右腳比昨天更沒力
只有爬回外帳休息 淑芳則到四周去看看還有什麼好的吊掛點
一個人開始胡思亂想 想到出發前金台在FB發文隊友出事撤退
想到答應山居的朋友 下山後要開一堂關於繩結教學的課
想到以前柴犬和秋姐被吊掛救援的狀況 想到電影127小時
翻出我的平板 只能當鏡子用 發現右眼下方和左頰腫得很厲害
對眼前的猪頭苦笑著 苦笑著自己竟然會落到這樣的狀態
如果一隻獸失足骨折 牠能為自己做些什麼 人不過也是獸罷了
不知過多久 淑芳回來問我的狀況 我跟她說 原來骨折並不會痛
本來昨天還想著可以試著走出去 但沒想到今天竟幾乎動彈不得
我們百無聊賴地看著陽光被雲霧吞噬 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
似乎刻意地不提接下來應該怎樣 我要她教我阿拉伯語 她不肯
把我的睡袋拉出來 其實只有頭部的部份濕了 於是就反著蓋
中餐沒吃 晚餐是泡麵 然後等著入夜 第一天就在等待中度過
第二天的太陽比較早起 右腳的力量似乎恢復了一點
昨天幾乎動不了 只能待在外帳裡 今天可以撐著出來曬曬太陽
半爬半走坐定在陽光下 也順便把背包裡濕掉的東西拿出來整理
淑芳建議我用冰斧代替登山杖 的確好用多了 移動也比較方便
蘇打餅進了水變成糊狀 正好給沒牙的我入口 成了簡便的午餐晚餐
第二天仍在等待中度過 阿佑應該已經上了稜線 今天會有消息才是
下午時刻 只要強風呼嘯入溪谷 都期待是不是有直昇機到來
然而一個下午就這麼過去了 開始擔心阿佑會不會出了什麼狀況
畢竟什麼事都說不準 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墜落 會傷成這樣
如果傷得更重一些 骨折是開放性的 血流得更多 昏迷不醒 內出血
那這叫天天不應 叫地地不靈的郡大溪谷 可能就是我的最後居所
現在還意識清醒的活著就不該放棄任何希望 我默禱希望阿佑平安
我想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人是如此脆弱 當你一瞬間在世界上消失
曾經的承諾 想說的話 想做的事 想愛的人 都煙散雲散 無法兌現
如果我活著離開這片森林 回到現實的世界 我會更無懼的把握當下嗎
畢竟是死過一次的人 還有什麼是不能承受的 是不能面對的
生命中所有的輕和重 都是百般權衡的結果 面對死亡 全都失去重力
死亡是平等的 閉上雙眼之後 所有事物歸於塵土 無垢無礙
下午過去了 無聲無息 益發為阿佑感到擔心 也開始為下一步打算
我對淑芳說 明天再等一天 如果沒有消息 可能阿佑也出了狀況
我們得一早拔營 就算花一整天慢慢走 也要移動到匯流口附近
那裡才會有南三段的人經過 我們的食物夠撐個十幾天沒問題
比較擔心的是阿佑如果出了狀況 一個人又沒有爐頭瓦斯 該如何是好
如果阿佑真的沒有回來 我大概會一輩子心懷愧疚吧
天色漸暗 距出發已經是第五天了 依照行程 現在應該在嘆息灣
明天是表訂休息日 可以好好躺上一整天 但看來還是和嘆息灣無緣
就算我們行程延遲 今天也應該會攻上山頭 給留守的柴犬報平安
之前常開玩笑說 山上收訊不穩 沒消息就是好消息 但今天可不適用
柴犬沒接到訊息會意識到我們出了狀況嗎? 或許我們就被遺忘在山裡
直到預計下山的那一天 人還沒有出現 才意識到我們可能出了意外
或許那時我們已經努力爬回郡大林道求援? 還有什麼可能呢?
反正只要還活著就有任何可能 想到唐牛在西藏的一公升鼻血
那也是一個完全無助 或許就這麼人間蒸發的情境 如果成真又會如何
隨著腦子裡胡思亂想 心情其實意外地平靜 不知道淑芳此刻在想什麼
半夢半醒間竟然下起雨來 雨滴滴答答地打在外帳上 屋漏偏逢連夜雨
現在究竟是幾度呢? 阿佑在3000公尺的盆駒 該不會下起雪了吧!
我還是撐起身子 走到帳外看了一下 背包上了套 爐頭都在外帳內
不知淑芳是睡是醒 但她窩在睡袋裡完全沒有起身的打算 也算處變不驚
雨就這麼滴滴答答直到天明 天亮 爬出帳外 帳外沒有預期中的潮濕
簡單吃過早餐 吮著昨晚發現的美食 罐裝的軟起士 又開始漫長的等待
隱隱約約 好像聽到有人在喊叫 我問淑芳有沒有聽到 她說好像有
我催她快起來回應 如果兩個人都有聽到 那就不是幻聽 而是真的
我努力起身回應 吹著淑芳的低音哨求援 一邊聆聽是否有回應
然而吹低音哨也是需要技巧的 情急之下 幾乎吹不出聲響來
聲音是真的 從下方傳上來 愈來愈靠近 喜悅讓心臟從胸口跳出來
低音哨的長音 吹得有些暈昡 好像都還在夢裡沒有甦醒一般
來的是南投消防隊的救難人員 一行大約七人 像神一樣降臨
兩天的寂靜突然喧囂了起來 他們問起我們的狀況 忙上忙下地連絡
討論怎麼救援比較妥當 淑芳開始收拾起外帳和家當 我只能等待
救援隊是昨天早上接到消息 晚上到達匯流口 因為下雨緊急紮營
今天一早往上游出發 遇到我們已經八點多了 如果昨天收到消息
算時間阿佑應該要回來了才是 卻還沒看見他的身影 不免有些擔心
等到十點左右 阿佑回來了 中午左右 老闆帶著一群同事也來了
於是用揹架做了揹座 輪流把我揹到烏瓦拉鼻溪底 等待直昇機到來
坐在揹架上看著頭頂上的樹林旋轉 感覺自己像重新投胎過一次
這個世界變得熟悉又陌生 我好想抱抱每一個人 感受什麼是真實
第二天空勤單拉只派了小海豚進來 所以只有我一個人吊掛出去
他們在空中盤桓了半天才下降 說是為了消耗燃油
隨著直昇機飛遠 山和水變得模糊 機上的人員替我帶上氧氣罩
接著降落竹山 進入秀傳 連絡到朋友和家人 晚上回到台北入三總
從那一瞬間到現在已經一個半月 當下覺得什麼都改變的那個部分
其實只有自己的某個部分 回到現實生活 一切運行如常
當時想要說的話 想要做的事 腦袋欠過的諸多念頭 後來都能沒實踐
或許這就是生命既堅強又脆弱的一面 也是現實既溫柔又殘酷的一面
這場意外就像命定一般無從避免 只能說活著真好 想做什麼就放手去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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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對生命感悟的描述真棒
最近正在寫社團的山難報告書中
亦有同感
by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