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03 12:46:13wer

月之晴空(6)第一首歌完

 

安潔的腿感到沈重而且酸痛著,困在黑暗地底的她原本便是蒼白虛弱的,身體也沒有充分運動的機會。她之所以可以在戰鬥中存活,是倚靠比常人更敏銳的五感,或者還有無法證明的第六個感覺。是倚靠著本能在戰鬥。可是現在她的手臂很痠,痠得簡直要把背上的母親摔了下來。大腿也幾乎沒有辦法支撐住身體,每次踏進落葉堆身體便搖晃一下。但她逼著自己再踏出一步,四周是樹,是樹影,還有月光,一步然後再一步。不能被追上。走得越遠越好,越遠就越安全。

 

「媽媽。」

「媽媽!」

安潔轉頭呼喚著母親。「這裡有水,我們停下來喝些水好嗎?」背上的母親沒有回應,就好像睡著了。月光下,小溪的水塗上了銀色的光輝,依舊在潺潺流動。安潔尋找著水較淺的部分,還有著石頭暴露在水面上的部分,準備先涉水過河。然後好好地將母親放下來,餵她喝些水。

她小心地踏著溪面上的石頭,但背上的負擔實在太重,而她又走了太長的路。抽慉的小腿讓她很難穩住身軀,安潔的右腳踩上了一個帶著青苔的石頭,黏濕的青苔使她摔進了水裡,連帶也把背上的母親摔進了溪水。安潔連忙轉身,忍耐著臀部的疼痛,以手將母親的上半身扶起來。一時也沒有力氣,只能讓母親躺在一塊大石上。她自己的手和膝蓋被溪底的石頭劃傷了,開始流出鮮血。

 

婦人閉著眼睛,看得見的眼皮出現了皺紋。跪在一旁的安潔忽然將婦人的斗蓬帽掀開來,她的獨眼在月光底下忽地張開,又忽然地盛滿了淚水。她想起婦人在黑暗中的時刻,從幾天前就不讓她觸碰到她的臉了。今天也是始終畏縮著身體,低下頭,把臉藏在斗蓬帽和頭髮之中。雖然沒有血色,又佈盡了飽受折磨的痛苦所留下的紋路,但婦人的面貌仍然可以說得上文雅,白晰的皮膚,高挺的鼻子,微微顫動的睫毛。可惜只有一半了。另一半的臉被毀了,看起來是被剝皮。驀然間,她不明白是發生的什麼事,這是因為她從來沒想過,竟然有人將活生生的人的臉皮硬是剝下來一半。

就從臉的正中央劃為界線,一半仍留著皮膚,而另一邊除了眼瞼以外,只剩赤紅色的肌肉了,沒有皮膚的地方看起來還在不斷地流出液體。是和溪水不同的黏性液體。

為什麼要這樣!安潔想問問掌管這個世界的神。她從出生便沒有看過自己母親的容貌,現在會永留心頭的,想必是這一幕了。她從出生就活在黑暗,和母親總在不同的時間被帶出去。她用指尖確認過母親的臉,卻從來沒看過它。她在刀刃上看過自己,看過押送著自己的鬼魂,也看過那個躲在遙遠的鐵籠外,或在房間以迷藥控制了自己後會出現的最最可惡的人的臉,卻沒見過自己的母親。直到今日……

那些人到底在做什麼?只是折磨人為樂嗎?說是讓媽媽痛苦的話,可能可以召喚來龍,但這麼多年來不是都沒用了嗎?卻還這樣地讓她遭受痛苦……哪有什麼龍呢!擁有龍就有這麼好嗎?

婦人又抓著腹部呻吟了一聲。安潔抓住了她的手,她必須揭開母親的上衣了,就算再痛苦也必須親眼面對。婦人的腹部有個看起來像似鐵鉤或圓尖的鐵器穿透的傷口,無數的蛆蟲正在她的腹部洞口往外蠕爬。婦人抓著自己的咽喉尖叫,但就在讓人認為她失去理智的時刻,她又忽然張開雙眼,她的眼睛是黑色的,瞳孔四周有著一環金圈。她的一舉一動都讓人感覺她正壓制著自己不要發瘋,她深深地呼吸,調整著目光的焦點,她看著安潔烈娜。

 

「我的女兒,我可以死了。」

 

「多久以來,我有過無數次想尋死的誘惑。直到有了你。我想我不能死。要是我死了,他們肯定會改為折磨你,就算你只有一隻不是金色圓環的眼睛。因為你是我的女兒,只要這個理由就夠了。他們會傷害你,妄想著有龍尋來的一天。他們為了龍瘋狂呀。」

 

「你從我內裡的口袋拿出那條項鍊好嗎?」婦人閉上了眼睛,等待著女兒的動作,就好像連這些睜開眼睛的時間都沒有了。

安潔拿出了一條銀質的項鍊,頂端有個綻放光芒的太陽墜飾。在她看著項鍊的時刻,婦人又睜開了眼睛。婦人盯著女兒,眼光裡有一絲驕傲。她想,自己終於能給女兒一項禮物了。

「這是亞殊的銀,不會輕易地脆弱變黑。在銀絲上刻著我的名字。我從沒告訴過你,我的名字喚做凱瑟琳,在我還待在部落的時候大家都叫我凱特。是指毛茸茸的小東西的意思。安潔,你的名字是天使的意思。我在被擄來此處的時候,把這條項鍊吞了下肚,重新拿出來之後便一直藏在關我的地方。現在你拿著它,去更遠的地方吧。」

「不要讓人找到。不要讓人知道你和龍族的關係。逃出來了,我可以死了。」

婦人又重新努力聚集眼中的光線,她伸出手但力氣不夠,只能伸在半空中。是安潔伸出手幫忙她,她才能夠撫摸女兒的臉。然後她便不動了,儘管安潔用力抓住她的手,但還是不斷地往下滑,被森林溪水沾濕的手抓不住一隻失去生命的手。

 

安潔覺得胸口很痛,好像有股東西堵在那裡。她想把空氣吐出來,卻卡在喉嚨,最後她只好一點一點地吐出來,但胸口還是很痛。她想哭,卻流不出眼淚,只是胸口劇痛著,痛得必須用兩隻手按住。好像有一隻手正掐著她的心臟。她搥著自己的胸部,用力咬緊牙關。終於,有一點點聲音從她的喉頭擠出來了,她發出了沒有意義的聲音。

「啊,啊啊,啊啊———」然後她對著天空大哭。嚎啕著把眼淚逼出體內,從她的單眼,還有那閉上的壞掉的眼睛中流出來。

以後還有誰為她說故事?在不知日夜的黑暗地底為驚慌、鬱鬱寡歡的她說著世界的事,鼓勵她,說她可以走出去看全部的世界,看太陽升起,看花朵盛放,看海潮起起落落。教她說話,說大陸流行的普通話和亞疏人說的普力茲語。會溫柔地摸著她的頭,在她生病的時候守在她身邊。就算在那樣糟的環境裡,她還是盡力做著母親的工作。她教導她,照料她,從一個嬰孩把她拉拔長大。

她不會動了。不會跟她一起過平凡的生活了。在安潔烈娜的眼前,唯一會動的剩下那在母親身軀上爬動的蛆蟲。她忽然拔出短刀出來,插進母親的身體裡。她無法忍受蟲吃食著她的母親。蛆蟲隨著水流走,但安潔知道在母親的身體裡還有著更多更多的白色蠕蟲,她用力割下了傷口周圍的大塊肉。一個人拖著母親到岸上,挖開厚厚的落葉,將母親埋葬於坑裡,覆上多到隆起來的落葉。

她看著眼前的落葉丘,明白母親還是會被蟲子吃食乾淨。她忽然非常非常地恨,恨這個奪走母親的世間,恨對她們殘酷的人們。她坐在森林的樹中央,仰頭望著月,大量的眼淚又從她的臉上流了下來,她先是默默地流淚,然後便像狼一般嚎叫了起來。

 

在天亮之前,安潔烈娜從埋著她母親的落葉堆一邊醒了過來。她警醒地看著天邊發亮的邊沿,那是天將亮起的方向,但對她來說卻無比陌生。她甚至覺得天空是不是怎麼了?為什麼雲的顏色會是這麼鮮豔又詭譎。灰色和橘色連得這麼近一,混層又互相滲透。但她又忽然想到自己的母親死了,這個念頭像個提醒,她站起來開始往另一個方向走,離那個關起自己的地方越遠越好,也離這個會吃食掉母親的地方越遠越好。她的母親將被蟲吃掉……因為有人折磨她,殺死了她。她恨,恨這個陌生地包圍著她的世界,或許就跟母親說的一樣,世間的人還有很多很多,但又和她有什麼相關呢?她對母親的愛比什麼都深,比所能想像的都深,以致於什麼都與她無關了。她封閉起了自己,在看到森林外的第一個村莊時,只感到疲倦和怨恨。

看到歡笑的兒童,她就想掐住他的脖子,讓他的臉紫脹發青。看到開朗招攬顧客的攤子老闆,她就想著他是不是也對兒童伸出他毛茸茸的手,喝令小女孩為他張開雙腿。看到婦女,她就想起媽媽,所以她想一刀割斷那些帶著孩子或是提著菜籃的女人的頸子,讓她們鮮血噴撒出來,再也不能出現在她面前。為什麼他們可以過得這麼幸福?為什麼他們可以這樣自由地歡笑?太過份了,神怎麼可以對某些人這麼寬容,而又對自己如此殘酷!她想殺死所有看見的人……

 

村莊裡的人看見一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赤著腳低頭在村子裡獨自行走。走得緩慢,時而轉頭看看路邊的人。他們對她沒興趣。只不過是個小女孩罷了。或許是被自己的雙親拋棄的,又或者是走失的,也可能是從奴隸犯子那裡逃出來。他們從沒想過這個小女孩心中正想著要殺死所有的人,殺死這些人,而且她覺得自己做得到,她只要以一柄短刀就可以做到了。是因為一位婦人的諄諄教誨才使她壓抑住了,始終沒有拔出那柄短刀,只是埋頭默默地走了過去。是因為一位婦人教導了女孩要珍惜神所創造出來的生命,所以村子裡的人逃過了一劫。安潔烈娜的內心爭鬥得非常厲害,但她知道自己終究不會做的,因為她會為母親做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