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橋感冒的期間，紺野來探了一次病。問起來是從班級通訊錄裡找出的地址。

為了到別人家拜訪而換上的洋裝，連臉上都換成新配好的隱形眼鏡。

這幾天高橋只顧著發燒。身體酸痛，神智不清。聞不到味道，因為鼻子阻塞的關係。聽不清聲音，耳朵裡輕輕地嗡嗡作響，像遠方有個大海螺。說不出話，還老是咳嗽。這讓她很擔心，她討厭喉嚨裡刮痛的感覺。所以她盡量不咳嗽。

紺野來的時候剛好在一場雨過後。高橋知道下雨，是因為天色忽然變黑了。窗外忽然變吵，窸窸窣窣的。本來不該在這時候天黑的，卻黑了。

紺野走進來的時候，房間裡很暗，紺野的白色碎花洋裝成了最亮的部份。這個看來陌生的女孩在暗色的房間裡幽幽地發著光。高橋覺得這就是她原來的樣子。

那天的探病，高橋斷斷續續地咳嗽，口罩就放在枕頭邊，卻想不到要用上。她就是這樣一個瑣瑣碎碎的女孩。

紺野把樂譜拿來了，放在桌上的時候看見豎起來的行事曆，八月二十日那天被圈了起來，寫著：公演。那是後天。

桌上還有不在筆筒裡的筆，橡皮擦、尺，稍微特別的是一只紙編的籃子，裡頭丟著鑰匙、零錢和手機。

「水。」高橋有些手忙腳亂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嚨。自己又說不出話。如果不是真的想喝水，是沒有讓客人幫忙的道理。

紺野蹲下來，從擱在椅子上的水瓶倒了冷開水，又從旁邊的熱水瓶倒了熱水。六百CC的保溫杯就這麼被裝滿了。

感冒的話，多喝水總沒錯。高橋就這麼接下了一大杯水。

房間裡鋪著木製的地板，特地換了洋裝的紺野和平常一樣，不修邊幅地席地而坐。曲起了膝蓋，將手肘擱在膝蓋上，兩手交握著。

高橋小口小口地喝著溫開水。也有握著水杯停下來的時刻。

外頭可能又飄起了小雨，有沙沙的響聲。天花板上有鍋鏟的撞擊聲，雜著水聲和碗盤在水槽裡相聚的聲音。廚房在房間的樓上，彷彿是少有的設計。

高橋悄悄注視著紺野，又回過頭。而後者卻像故意來這裡坐著。跟高橋刻意站在雨中堅持同樣，她也只是來坐著。臉看起來十分輕鬆，手輕輕地擺著，手指交握。

「為什麼和他牽手，有特別的含意嘛？」紺野被嘶啞的嗓音嚇了一跳。目光不由自主地往行事曆的方向看去。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因為突然被抓住了。」那是男孩的衝動。「雖然有點驚訝，可是藤本君說了，這樣他感覺很幸福。」

「既然能給別人幸福。沒有故意抽回來的理由。」

「不討厭嗎？」

「那時候的氣氛不討厭……」

高橋忽然握住了紺野攤開的左手掌，她其實很害怕，害怕紺野將手抽開。不敢握的太緊，又不能放得太輕。她得讓她感覺，這是牽手，不是不小心的重疊。

折磨高橋的是自己的慌亂。抵抗著，抵抗無所不在的慌亂，就像那時候無所不在的雨。就在她要輸給自己，將手抽回來之際。紺野說話了。

「對不起呢……公演的事。」

高橋不動了。明年，明年還有機會的。現在沒辦法唱歌給你聽，真是抱歉呢。說到底，你也不曾稱讚過，表明是喜歡，還是不喜歡，聽我在你身邊，唱歌。

我們是什麼關係呢？

「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呢……」紺野彷彿嘆氣了，仰頭盯著天花板。那裡的日光燈並沒有打開，這個房間的明暗仍舊交給天支配。

高橋的左手摸索著停在了胸前，抓著睡衣的衣襟，反手以手背貼熨額頭，那裡還有些仍未揮發的熱度。她發覺自己從一個忙亂的夢醒了過來。

或許還沒醒，是進入另一個夢。

不過無所謂。發冷的指尖放鬆了，反而能抓住床沿上她的手心。還沒醒吧？還沒從夏日的夢裡清醒。自己這就是在作夢，有那個人在的夏天本身就是場夢。擁有最多夢想的人，果然和自己有關。

所以現在是清涼的夏天，雨後的虹架起了天邊的一道橋。蜻蜓會在河畔飛翔，蟬聲也還存在這個城市的底層。期待著每天的練習。慌慌張張地跑步到學校。被雨洗過的樹葉綠的發亮。

腦中的圖案色彩明確。正因為感冒著不能出去，在房間裡待了好幾天。


新學期的分班，兩個人不在同一個班上了。高橋不曉得為什麼就被推舉為圖書委員。她老是想：都是紺野不在的緣故吧。

白色的制服，卻配上深鬱色的靛青領結，和相同色調的窄裙。上課的時間認真抄下筆記，放學後依舊到合唱團報到。當值日生的話，也可能必須提水潑在走廊上，再用刷子刷個乾淨。

在閃閃發亮的走廊看著水漬蒸乾。九月的太陽仍舊曬得人刺痛。

紺野最近在挑戰用棒球的投法投球，紅色的棒球帽帽簷一樣壓得很低，紅色的球衣和白色的短褲。最方便的訓練是對著牆壁。一個人也可以勤奮練習。


那天高橋站在自己刷乾淨的走廊上欣賞，遠遠便看見紺野走了過來。穿著制服的她比暑假不邋遢，披肩的長髮成了新鮮隨性的重點。高橋拄著長柄刷，擋在路中央。

「這裡還是濕的，不允許通行唷。」

「不能通融嗎？」紺野站在長柄刷的勢力外頭，氣色是讓人放心的愉悅。

「不行，我好不容易刷好的。」

高橋忽然想起了最近聽到的消息。

「要舉行秋季大會了嗎？」

「還有半個月。不過我被封印了，練習只投從前一半的數量。為了保護肩膀。」

「我做便當去幫你加油吧？」

「嗯…？」又猶豫了，還是老樣子。

討論著，剛好又是有風的天氣，中庭的落葉刷著地面被吹跑。高橋突然笑了，是紺野對她最熟悉的笑，很燦爛，從鼻翼到嘴邊的笑紋深刻明顯。她笑著笑著，突然放開了長柄刷柄，往前走了兩步，握住紺野兩邊手臂，吻上了她的嘴唇。

她們就這樣嘴唇緊貼著站立了一秒鐘、兩秒鐘。紺野終於發出驚呼，迅速往後退。幾近踉蹌地退了兩步。等站定了，高橋看見她滿臉泛紅。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

高橋回復了接吻前的笑容。剛做完惡作劇那樣的笑臉。天氣還是很好，這樣就夠了。

是最後一次試探了。兩個人老是，老是阻擋著對方的路，固執地張開手，不允許擦肩而過。用安靜固執著。這次就當作阻擋著、阻擋著，不小心撞上了。

從路邊衝出來的惡作劇，後果從來不只是好的。有些人會陪著一起大笑，有些人會轉身離去。這樣的試探，一樣不只好的後果。

紺野逼自己做出反應。不這樣不能收場。

「下次不行了！」她握住自己的手。「不要再這樣做。」

結果也是有這樣的後果。高橋悵然地看著她的眼睛。答允：「不會再這樣了。」

「我說，」

在繞路離開之前，紺野看著中庭發亮的樹梢。

「我說，」

高橋發覺自己的臉也在發熱。這樣讓人無法專心。

「現在我還不打算交男朋友。」紺野側過臉來，匆忙看了高橋一眼。

「就是這樣。」

就是這樣。高橋彎腰撿起長柄刷，紺野已經走了。後果也是有可能是這樣的。她有點鼻酸，又嘲笑自己的鼻酸。然後浮現了笑意。

大概在幾天以後，這個地區舉辦了廟會。花火在高橋的房間窗口開放。

她想：去找紺野一起看吧？就這樣想，伸手抓了桌上的鑰匙和椅背的外套。踏出關了燈以後幽暗的房間。關上房門，消失在這一座背景之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