紺野還是相同的樣子，大把的馬尾和粗框圓眼鏡。棗紅色的運動長褲和夾克，那是學校的運動服。並不是美麗的女生，以裝扮來說不是。

但是有個男孩子在她的左手邊，陪她在跑道漫步。高橋看見了他們的手是重疊在一起的，擺動的律動也是相連的。他們手牽著手。男孩子穿著天藍色運動夾克，那是足球隊的衣服。

背叛者！

高橋站在保健室的外廊，猛然背過身。短時間呼吸困難。手中的樂譜被抓出了縐痕。

背叛者。就這樣斷言。

都是兩個人在一起的。明明都是。至少這個夏天、這個暑假要兩個人在一起，每一天。背叛者……最後一次說這三個字。沒辦法再說第四次。

因為喜歡她。

高橋抱著樂譜往回走。不知道為什麼就哭了。風吹過身邊的時候，發覺身邊什麼都沒有。仰著頭眼淚還是自顧自流下來，邊走邊吸鼻子。用手擦了還是看不清楚路。

最討厭出醜的了，討厭被當成看笑話的對象。因為常變成這種人，所以討厭。卻邊走邊哭。

在家裡也不想打開燈，想讓房間是黑的。只剩窗口的光。向著光思索：『為什麼被搶走了呢？』

不是藏的很好嗎？為什麼被搶走？為什麼什麼都沒說？多頭馬車的賽跑，分辨不出來。哪個是現在思索的，哪個是往外跑的歧途。分叉的道路，甚至還有背道而馳。

趴在面對窗口的書桌上，外頭的天邊從地平線開始泛黃，似久遠的書。從頁沿發黃，最後也會漫及整片天空。不想做什麼，連把弄皺的樂譜壓平也不想。

假如她有喜歡的人，就讓她去吧……天藍色的運動夾克。

不行、不行！高橋差點坐了起來。又把下巴押回原來的臂彎。為什麼要欺騙自己。只有一個人在的時候，有什麼理由欺騙自己。

又多了個問題，需不需要欺騙自己？

冷靜下來。沒這麼嚴重的，沒有…不會被搶走……可是有人看見了，看見了紺野的美好。

還是普通的裝束，所以肯定是被看見了。不會還了吧？看見了就不會還了。



很煩亂的緣故。最喜歡的合唱練習也一團糟。想盡力，但心不在焉。左邊胸口變得很輕。心不在這裡，該在哪裡？

路過的時候會想停下來，停在那個安靜的地方，但邁步走了。也曾經遠遠地看見她。和平時一樣坐在走廊的地上。連方格襯衫和長裙都沒變過。身旁的那一疊書，很顯眼。

自己這樣很糟。一意孤行地小題大作。忽然停步。高橋站在對面的教室廊下，冒著被紺野看見的危機。這是大事還是小事？她忽然惘然了。雨絲飄了下來，澆濕了中庭。

中庭的那棵大樹被雨澆的，風一吹就發出水滴灑落的聲響。樹梢片片點點，那是甩落雨滴的消息。

高橋放下了手裡的卷宗。往以天空為頂的中庭走去。冰冰涼涼的，從高空降下的水雨。薄薄的白色襯衫馬上淋濕了。合唱練習的時候得穿上白襯衫和黑色長裙。

高橋冒著雨走到一年二班的走廊外頭。

紺野看見一個被澆濕的嬌小身影。頭髮和衣服都黏在身上，好像會被沖刷到世界的盡頭。那麼大的雨。

「我說，」高橋的聲音在發抖。「我看見Asami和別人牽著手散步的事了。」所以那天提早回家了，之後一天沒有來學校，之後兩天來學校練習也沒來找你。

紺野將手上的書疊在四本書的上頭，沒有疊整齊。屋簷的雨勢最兇，落在房子的雨都往這裡掉向地面。紺野鼓起勇氣走進雨裡，屋簷的雨落在肩膀上。她走到高橋的面前，伸手想把人拉過來。想拉的人卻反而後退。

高橋不想走進那邊的走廊。

紺野伸出的手被高橋用兩隻手回拉。她的力氣，並不一定可以拉動立定了決心的高橋。

「不要離開我。」高橋虛弱的聲音在雨聲中突圍，竭盡力量。全世界的雨正在一直下。

只剩用眼睛緊盯著那眼鏡後的雙瞳。

紺野理不出該怎麼辦。她正覺得看書的時候太安靜，過份安靜了。但還是無法回應。她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不思考。平時常常思考著這個，思考那個。現在卻停了。像失去動力時鐘的秒針，跳呀跳地，跳不到下一個秒格。

紺野的心也在跳呀跳的，無法思考，寧願淋著雨，寧願聽雨唰唰唰地打在自己和那個人的身上。那個人比自己嬌小，衣著又比自己單薄，雨打在她身上，像天空在欺負她。怎麼會有這麼彆扭的人？就這樣出現在自己面前。

「不要站在這裡。」雨滴附著在眼鏡上，霧濛濛又折射的亂七八糟。紺野拿下了眼鏡。赤裸著臉和高橋面對面。「愛……」

「我想站在這裡。」拗起來的傻勁動搖不得。但是目光卻低了下來。知道自己理虧。

雨打的眼睛睜不開。紺野的手掌擋住的卻是高橋的眉梢。幫她擋住雨勢。

「今天早上，我跑一千五百公尺，又比從前快了十秒鐘。」紺野感覺雨在頭髮縫裡爬。

「在你來之前，已經看完了一本書。」

高橋放開了硬拉的手。用兩隻手掌遮在紺野額頭的位置。她忽然覺得好笑了。「我今天好慘，一直唱錯。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你在想什麼呀！」是笑問的口氣。高橋卻覺得紺野的這個問句好疏離。她愣住了，淋著雨。過了好久才問：

「下雨的話，蟬怎麼辦？」那些老是吵吵鬧鬧的蟬。

紺野把馬上就要吐出的話吞了回去。她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本來已經變近的肩膀，現在又顯得遙遠。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並肩坐著，現在卻像在黯淡的黃昏，坐的很近的兩個人，有一個消失了。


「抓著樹枝等雨停。」

結果她們也在等雨停了。全世界的雨一直下。烏雲把黑幕帶過來，將光線偷去，有光的空氣變得稀薄，暗的很難看清楚手指。

「哈啾！」紺野先打了噴嚏。這個聲音把高橋喚醒。她把人拉進了走廊下，也不曉得剛才是誰彆扭著不肯的。

水滴從衣角、袖口、褲腳往下墜，馬上就在乾燥的地板釀成兩塊濕潭。唯一倖免的反而是移動以後鞋印中的小方格。也就是鞋底往上凹陷的防滑設計。

紺野自己脫下了罩在T恤外的方格襯衫來扭，襯衫裡的水淅哩哩地跑了出來。中間還多打了好幾個噴嚏。高橋站在一邊，裙子和襯衫都貼在身上，這樣在乾的地方特別難受。

「我的樂譜還在對面……」高橋蹲了下來，身體虛弱無力。很冷，頭有痛起來的預兆。

「我幫愛把衣服先擠乾吧？」紺野把自己的衣服遞了過來。附帶了笑容。她忘了把眼鏡戴上。

雖然瀏海黏在額頭上，可是眼神和笑意很溫暖。稍微短了點的圓臉很端正可愛。高橋是不忍心讓這張臉傷心才接下衣服的。

「但是我只有單件的襯衫。」而且很薄，淋了雨幾乎變為透明。

「這裡又沒有人。」沒有人，那說話的是誰？高橋在心裡偷叨唸了幾句。

「也對……」紺野忽然醒悟。「說不定有人。藏在角落也看不到……」她往中庭看了看，說不定二樓教室就有人。

在說什麼呀？你就是人。高橋無聲的嘮叨還在繼續。

紺野把高橋隨便抓在手上的衣服搶了回來。「先還給我。我去借雨傘。」

「圖書館應該還有開。」她對開放時間很熟習。

「我去吧！」高橋驀地站起來，血液沒跟上，眼前出現了暈眩。這是她的責任，是她把人硬拖在雨裡。

在暈眩中她聽見紺野囑咐：

「要等我回來。」

那句話好像黑暗中螢光蟲的光。

高橋又覺得安靜了。身上的水珠落在地上，那輕微的滴答一聲，被外頭全世界的雨強迫地融入。紺野的書還放在那裡，自己站得距離很遠。怕身上的水會漫延。

她就是坐在那個位置的嗎？

高橋莫名想像紺野將球拋向虛空的畫面，可是沒有人接。壘球在視線上方劃開了拋物線，最後跌落在地面的一聲。很寂寞。微笑的時候沒有人看見，就跟傳接球的時候沒有人接球一樣悲傷。

高橋沿著走廊走了。因為她害怕看見回來以後的紺野。如果她還跟從前一樣親切，那該怎麼辦是好？

紺野回來的時候留在走廊上的只有濕浸的鞋印，沿著鞋印兩邊還有不規則的水滴。紺野蹲了下來，在沒有雨的走廊將傘撐開。只借一把而已。

對面的教室前被風吹起了白色的紙片。紺野踏著水花，往白色的紙片跑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