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04 16:45:02wendyclio

二十一、未來(終章)

二十一、未來

有些人或許會這麼說,說一切都是西門的錯。西門等待著鹹魚翻身的機會,盜取了店內財物,也是西門看上了梁澄的弱點,甚至在金庫裡放了卡珊卓的鞋子。西門用盡方法打擊梁澄,無論是損人利己者的楷模,自私者和享樂者的典範,或者人渣哲學的教父,這些都只出自西門之口,不是卡珊卓。西門把卡珊卓和梁澄兩人,害的很慘很慘。

然而這一切都只是幻象,懦弱者營造出來的幻覺。卡珊卓與梁澄的幸福,其實跟西門全無關係。卡珊卓早說過對西門不信任,是基於一個「損人利己」的直覺。西門忌妒卡珊卓保管金庫鑰匙,早已由來已久,卡珊卓沒有能力脫離險境,那麼是誰有能力替她脫離險境呢?是誰乍聽「損人利己」四字,便嚇得連滾帶爬逃出土瓦魯去?又是誰,以大興土木為由,說永遠不回吐瓦魯?

這一切,是他自己錯的太離譜。是梁澄自己讓吐瓦魯變成一座孤島,他被囚禁在孤島上,從來沒有被釋放過。更何況,他自己最後還信了西門的謊言,七分真話三分假話,再加上誤打誤撞的一刀,對著他那個叫做「人性」的弱點刺下去,理智就這麼給刺瞎了雙眼,就算卡珊卓未死,他又有什麼權力談愛。

過去那些悲憫卡珊卓孤苦無依的心情漸漸單純起來。梁澄開始抽出口袋裡的短蕭來吹,起先嗚嗚地不成調子,隨著時間過去,漸漸地譜出旋律來。其實,他們本來並不是沒有機會過一段幸福的日子。他經常這樣想著。有一天,他想起了傑森‧梅西克。這個曾經向梁澄許願的熱血青年,究竟達成願望沒有?美和子口中那名灰髮吸血鬼,究竟有沒有繼續投資傑森‧梅西克?

梁澄開始上圖書館閱報室檢索報紙資料,起初館員替他操作機器,以後他便自己開始快速掃讀所有關於傑森‧梅西克的消息。然而吸血鬼的視力再好,不存在報紙上的人物,又要如何尋找?直到某一天,梁澄注意到一張照片。那是一張大學畢業典禮上的書卷獎領獎照,照片上的女孩特寫笑容燦爛,令梁澄驚訝的是,她的臉孔和傑森幾乎是一個模子印出來。對於許願者的臉孔,吸血鬼是萬不可能忘記的,何況照片底下有著女孩的姓名:珍妮‧梅西克。

哈佛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忙得不可開交,現在是紐約證交所的新貴,也是傑森與吸血鬼交易的唯一受惠者。珍妮‧梅西克的人脈相當廣,不多久梁澄便打聽到珍妮的住所,原來是位於紐澤西州的一棟相當舒適的大房子。這幢房子有著充滿南洋風情的小窗以及白色的花園圍牆,大而美的屋子卻有著溫馨的氣息。穿著小圍裙的胖胖老女傭出來應門的時候,一聽到對方是「珍妮‧梅西克的同窗好友」,立刻笑容滿面彷彿她自己就是女主人。她笑著偷偷打量著梁澄的年紀,喜孜孜地領著梁澄進客廳,一面在精美的茶杯裡倒奶茶,不斷告罪著梅西克夫人身體不適無法見客,請梁澄當自己家一樣的隨意。總而言之,這位可愛老媽媽滿腦子想著的,都是珍妮‧梅西克的夫婿幻想。

「請問梅西克先生是否還管著家裡事?」

「那是不可能的。先生已經過世幾年了。先生在世時是了不起的天才,發明了極為精密的釀酒機器,然而他賺來的錢一毛也沒給自己,全供給給珍妮小姐唸哈佛。然而珍妮小姐還沒能畢業,那項投資案就因為一場意外而中斷,沒過幾年先生也過世了,在世時自己從沒享受過一毛。珍妮小姐也不辜負先生的期望,讀書求職順順利利,從來沒讓大家失望過。」

「是嗎。這麼說來珍妮真的是非常幸運的孩子了。」傑森‧梅西克的願望的確達成了,正如當時說好的一模一樣,讓他的妹妹讀個好的私立學校,將來不必再像他一樣辛苦的往上爬。許願這回事果然如美和子所說是百分之百,萬無一失。

「我們的夫人也是了不得的人物,她的頭腦好得沒話說,對人又誠懇和藹,假如她的身體好些,一定親自下樓來招呼您的。一定是年輕的時候凍壞了了身體。唉!水火都是無情的東西阿!」老女傭忽然敲了敲自己的腦袋,在梁澄身邊轉了好幾圈。「唉呀,我顧著說話,都忘了請您喝茶!請用阿,我們這兒就是奶茶味道好,我們夫人十八般武藝精通,竟然連喝的東西都拿手得不得了,我這個做管家的當然要馬上學著,不然怎麼像話呢。」

「恕我直問,夫人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梅西克先生與夫人的認識是極為戲劇化,說出來也沒人要相信的!夫人當時遇到了可怕的事情,梅西克先生千里迢迢地從路易西安納跑去接她過來,兩人沒多久就結了婚。那時候家裡的環境很不好,珍妮小姐還要一年才能畢業,先生的專利合約卻突然吹了,然而好心腸的夫人留下來張羅一切,她的好頭腦一下子就替先生賺了不少錢,今天您所看到的一切,無論是這花園洋房,還是梅西客家族的其他產業,全都是夫人掙來的。能有這樣聰明的夫人,真是大家的福氣!」老女傭的臉上洋溢著歡喜的笑容,梁澄也笑了。她一點也不知道,一幢屋子裡能有她這樣的女管家,才是真正的福氣呢!

梅西克夫人顯然精明能幹,理財能力也是一等一。後花園不但寬敞,而且種滿了許多可愛的植物,樹下放著細緻的搖椅和桌子,想是夫人讀書的場所。老女傭領著梁澄在花園裡走了一小段路,她的話夾子又打開了:「這而是我們夫人讀書的地方。珍妮小姐也是聰明愛讀書的,不過,我替梅西克家服務了六十年,從沒見過比夫人更聰明的人物,這就是人家說的,小地方往往臥龍藏虎,小島上往往藏著明珠。」

「妳說什麼?」梁澄的聲音顫抖了起來。

「我說小地方往往臥龍藏虎,小島上往往藏著明珠。我們夫人是打小島上來的,當初遇上了海難,在海裡漂流了三天才獲救。先生千里迢迢從路易西安那州跑去接她過來,還怕我不喜歡。我怎可能不喜歡呢?夫人不但聰明可愛,理家又是一等一,我還敢怨什麼?夫人她……。」

梁澄全身彷彿被雷痛劈了數下。卡珊卓!傑森‧梅西克千里迢迢跑去接的落海女子,除了卡珊卓還有誰!梁澄拋下老女傭,縱身躍上二樓陽台,背著窗簾朝房內看去。他只看到一個削瘦的女人側身睡著,雖看不清楚臉龐,但是他已經嗅到卡珊卓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氣。梁澄一個太過激動,足尖踢中落地門玻璃,發出鏗的一響。

卡珊卓似乎被驚醒,她咳了兩下,微微翻了個身,動作顯然相當地辛苦。她張開眼睛看著翻動的窗簾,喃喃地唸了兩個任誰都不可能聽得清楚的字。

但梁澄聽見了,兩個字,絕不會聽錯。「小澄?」梁澄再也忍不住,拉開落地門就走進去。過去曾經朝思暮想的會面竟在一瞬間就實現,今天這麼兩三步,一生一世的距離。卡珊卓的精神聚集地很緩慢,但她嘴角泛起的笑意卻是生意盎然的。「小澄?你終於來了。」

「卡珊卓。我來晚了。」梁澄蹲在她的床邊,鼻中嗅到他所思念的香氣,混著卡珊卓身上濃濁血味,吸血鬼的心焦急不已。「妳生病了,卡珊卓,妳怎麼會生病的?」

「我沒關係。就像我們以前說過的,一條勞碌命,又泡了點冷水之後的結果罷了。」她從被褥裡摸出一條手巾,胡亂捂住自己的嘴巴。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梁澄在卡珊卓床邊蹲了下來,低著頭,斷續播誦著這樣的囈語。然而再多的告罪又如何換回已逝的光陰?

「傻蛋,你對不起什麼?」

「我對不起妳,我錯得這麼離譜!這麼多年來我憎恨自己,以至於連妳也一起憎恨了。我不應該太懦弱,不應該突然地離開,不應該腦袋這麼笨,不應該聽不懂妳的警告,我……。」

「沒有關係。我知道你會回來的。」卡珊卓倚著枕頭,伸手握住梁澄的手,她的手勢登時喚起梁澄那段黃金歲月的回憶,在土瓦魯的慶典上,他們享受了年少輕狂的歡樂,那時手上握著的溫存感,真真切切地留到現在,彷彿從未遠去。「我從來沒有放棄過你。」卡珊卓柔聲道。

梁澄挽著卡珊卓的手,圈起她的手指頭,輕輕捧起放在唇邊吻著,絲毫不介意皮膚底下只包著骨頭。時間已經帶走了卡珊卓的健康,而這些時間卻是被那些愚蠢的理由給浪費掉的。他已經,不想要再隱藏了。「卡珊卓,有件事情我一定要告訴妳。這對我是極為困難的,但我一定得說。其實我……。」

他停住了。無論多麼了然於心,多少事前練習,到當頭卻永遠不夠用。梁澄清了清嗓子,「其實我……。」

「你是狄米溫,打算不再昏睡的狄米溫。我了解,從來我就是這麼希望的,我能在有生之年再見著你,實在是太好了。」卡珊卓的手輕輕撫摸梁澄滾燙的臉頰,「我真是太高興了。小澄。」

梁澄胸口的熱血一陣上湧,讓他的眼前花了好幾秒。卡珊卓,卡珊卓還是像以前一樣的溫柔懂事,讓他恨不得能將她捧在手心裡,又擔心太用力給捏碎了。「對不起,我以前總說會幫你,結果卻一點點也沒幫到。」

「怎麼說沒有呢?我不是已經離開吐瓦魯了嗎?」她微微一笑,「我幾次嘗試著要離開吐瓦魯去找你,你給我的小本子我始終收藏著,留下了幾頁空白,希望遇上你之後再寫完它,然而都沒有成功。我父親過世的很突然,我所有的積蓄都被拿來安葬父親,之後又遇上可怕的船難,以及西門的事情。你應該知道吧?」

「我知道,但這些都不必發生的!我的悟性這麼差,竟將妳一個人留在土瓦魯,伴隨妳的只有日益升高的海平面,以及陰險小鬼般的西門。我曾誇下海口,要將妳從危機肆伏的土瓦魯救出去,卻不夠努力,沒能早一點看穿西門的詭計,沒能早些接妳過來,我……。」

卡珊卓打斷了他的話。「你對我一直很努力,卻沒有努力愛你自己。不要再繼續責怪自己了,小澄,未來還長得很呢。」卡珊卓突然咳了起來,抽手揪住自己的胸口,血跡在白手絹上滴個沒完,每一滴流失的彷彿都是梁澄自己的血。梁澄握住卡珊卓揪住胸口的手,吐出這句話時感覺連心也一起吐了出來。「是的,未來長的很。卡珊卓,我愛妳。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卡珊卓沒回答。她無力地揚起手,放在梁澄的臉頰上,梁澄輕輕撫摸她的手背,在自己的臉頰上摩擦。他的頭就貼在枕側,兩人從沒這麼靠近過。許久,卡珊卓輕聲答道:「對不起,小澄。我已經病了。」

梁澄忍不住眼淚奪眶而出,滴在卡珊卓的手絹上,兩種血跡快速融合在一起,流瀉出一股他從未嗅過的芬芳氣味。頭一次,吸血鬼不渴望得到某一種血,而是渴望自己變成那樣。「我們浪費了這麼多時間,卡珊卓,你現在不過四十六歲,還有很多日子好過。我不要妳這樣子咳嗽,妳這樣子我受不了。卡珊卓,我可以讓妳不死的,讓你永遠遠離病痛纏身,妳什麼都可以不用怕。我現在知道了,我真的可以做得到。我……」

卡珊卓打斷了他的話。「小澄,我只是個凡人,我只有一生一世,而我也只需要一生一世。請你成全我。」

梁澄的聲音再度哽咽起來。「我成全妳,那麼誰來成全我?」

「會有的。小澄,這一天會來的,有一天會有人來成全你的幸福。我曾經答應過你,永遠不對你說出我的願望,即使今天也不會。小澄,這不是我的願望,這是一定會發生的事情。」

「妳怎麼知道?未來這麼遙遠!」

「我就是知道。」卡珊卓的笑意中藏著倦容,她的語聲更微弱了。「謝謝你成全我,我用我剩下的生命感激你。」
伸手進口袋裡,他的指尖觸及一本冊子。他已經反覆做這個動作許多次,起初一陣子他經常惶恐,卡珊卓的學字本會突然消失在他口袋裡。奇特的是,本子不但未曾消失,反而帶來一些回憶,多半是關於聲音的。他想起卡珊卓初次朗誦學字本時的語調,想起她年幼時候想對自己說,卻沒能說出口的那些話,每回想起這神情,他便要想起自己的母親來。

梁澄突然做了一個決定。他要去中國一趟,回去他人類時的家鄉。

無論中國境內如何高唱著打倒神鬼,似乎都沒能影響梁澄的心情。打從踏上中國故土的第一刻起,他已變回了人類,一個殷切的陌生人。他穿上了所有中國人都穿的服裝,順著地勢摸索故鄉的位置,終於他還是在鄉間迷了路。他操著萬國混音的華語,向一個鄉間老人問路。「老伯,請問這兒有沒有一條河,叫做恆溪?」

「你說的什麼?」

「這附近有沒有一條河,叫做恆溪?您知道那個地方嗎?」

「什麼溪?這兒只有桓溪,沒有恆溪。」

「桓溪?」

「是呀,桓溪。聽說從明朝延用到現在的,一個沒給革掉的老地名。」

桓溪?難道他竟會記錯了?然而這麼多年來,恆溪這兩個字是怎麼給他編出來的?「是嗎?那再請問,您知道桓溪邊的櫻花林在哪兒?應該是一整片的八重櫻,初春開血紅色的花。」

「中國人的土地上不種櫻花的!小老弟,櫻花是日本人的玩意兒。我們這裡桃花多的是,現在還開著呢!就在山坡的另一頭。」老人掀起頭頂上的鴨舌帽,又戴了回去。「小老弟兒到底是哪裡人,你操的是哪裡的鄉音?」

梁澄釋懷地笑了笑。「時間過了這麼久,連我自己也不確定了。大叔,其實到處都是我的鄉音吧。」他吹著口哨,大踏步越過山坡,還沒登上高點,桃花的香味已經撲鼻而來。他站在坡頂,俯望半山的桃花林,卻哪裡有半棵八重櫻?有的只是微風撫來時的繽紛落英,降落在如茵綠草上彷彿一群粉嫩蝴蝶。他忍不住循著花徑而下,孩提時期的小村落已然煙消雲散,但潺潺溪畔的一地粉紅還在。他坐在濕軟的河岸上,撫摸著一地軟綠,幾朵花瓣嵌進他古老的指甲裡。死亡的痛苦在他心中消失了,他像人類那樣深深地呼吸,覺得胸口那把匕首,終於脫落了。

吸血鬼的故事說到這裡,突然停了下來。他的兩隻眼睛望著小偷小姐,許久都沒有說話。「怎麼了?」小偷小姐問道。

「這個故事已經說完了,對於特別的許願,我已經沒有更多能說的了。如果沒有美和子的許願,我或許永遠不會知道這世界上有同類的存在,不會知道同類是怎麼來的,更重要的是,我和卡珊卓可能永不能相見。每一件事情的發生都有它的原因,事件之中看似不相連,但實際上卻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只是人類看不出,吸血鬼也看不出。我不知道自己說這個故事給你聽,是否代表另一個契機,還是一個獨立的事件而已?不過有件事情我非常清楚,那就是你現在該走了。」

「現在?」

「就是現在。」吸血鬼轉頭看著窗外,呢喃道:「快要破曉了。你還是在吸血鬼發瘋之前,快點走吧,否則你是百分之百沒命的。走吧!去過那些想過卻還沒能過的生活,見那些想見卻還沒見的人吧。」

小偷小姐望著梁澄,臉上表情交雜,無法用言語傳達。雖然複雜,然而兩百歲數的吸血鬼不用讀心術,依舊能懂。吸血鬼閉上了眼睛,他不想再看見什麼小偷的裝束了。下次再見的時候,希望她能變成一個多采多姿的人類,成為生命豐富的族群裡,一個豐富的個體。那樣的人才有趣。

小偷小姐緩緩走到門邊,她遲疑了一下,回身過來對梁澄說:「我知道有個地方經常地出現彩虹,那是一個噴出細密水珠的噴泉,午後陽光乍現的時候,經常會出現小小的彩虹。就沿著這條路筆直走到市中心,進入金融街時的轉角。那個噴泉有個美麗的名字,叫做紫色噴泉。」

小偷小姐的腳步聲已經遠去,梁澄站起身,輕拉開塵封已久的抽屜,小心地整了整卡珊卓的寫字本,美和子的拖鞋,以及其他遙遠的記憶,然後又小心地推上抽屜。他大踏步走出屋外,一直走到噴泉旁邊坐下來,細微的水珠飄到他臉上,綿密不已。等到太陽出來,或許這兒會再出現一道彩虹也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