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04 16:34:41wendyclio

十八、婚禮的祝福

婚禮前夕,梁澄再度飛往亞爾薩斯。他精讀莊園規劃完成報告書,檢視莊園附近每一條產業道路,撫摸每一面新牆,幻想著牆上爬滿玫瑰花與紫籐。他一步步走在葡萄園的土地上,計算著葡萄籐架的長度,嗅著夏季的薰風,想像遠方吹來葡萄成熟的氣味。他跪在這片土地上,俯身嗅著土壤裡的肥沃氣息,撫摸著新生的葡萄藤蔓,順著藤枝長出鮮綠。

終於,有生命要自他手中出生,它要攀爬這一整片的翠綠,要帶給他愛的人幸福。這兩百年來,除了死亡,吸血鬼終於也能給予生命;除了損人利己之事,吸血鬼也能創造出使人幸福的東西。這樣的感覺讓他喜極而泣,蹲坐地上久久不能自己。血的痕跡雖然模糊了他的視覺,然而他的腦海中浮現的遙遠記憶卻是鮮綠。很久以前,他的母親曾經對他說過,綠色是才是生生不息的顏色,綠色的美好他不知道。他花了兩百年才明白過來,生命的顏色是綠色,生命的誕生是奉獻,生命的價值是期盼。對一個吸血鬼而言,兩百年的時間理解這一課題,並不算太晚。

卡珊卓已經答應出席愛德華婚禮,而梁澄延請的莊園經理已經將萬事準備妥當,梁澄要藉他之手,將卡珊卓永遠帶離艱苦困頓的吐瓦魯生涯。而這個人也將是梁澄所屬企業職員當中,與卡珊卓相處最多的一位。梁澄抬起頭,直直盯著頂上白色的太陽。吐瓦魯的陽光無論如何炙熱,也就到此為止了。

「老闆穿著西裝就往髒泥地上跪下去?他在想什麼?」

「他不是跪。他是在朝聖。」司機壓低了聲音,指尖敲了敲方向盤,繼續說道,「你不要以為老闆的內心跟外表一樣。看他跪在那裡的樣子,夢想鐵定大的不得了。」

「搞不好是在辦邪教。」

「胡說八道。你沒聽過沉默是金嗎?朱利斯,你的專業是什麼?」

「當然是經營管理大莊園。」

「那就管好它,要是出了問題包准你吃不完兜著走。」

「絕對不可能出問題,除非……。」

「除非是什麼?」梁澄突然開了門坐進車內。

「我能保證莊園的營運,除非是老闆自己抽手。」

梁澄大笑出聲。「朱利斯,我絕對信任你。好好幹。咱們快點去機場,明天我有一場婚禮要參加。開車吧,想要加薪或放假的人快點提出來,我今天的心情好的不得了!」


打從飛機一降落機場,梁澄的司機和保鑣就被記者團團圍住,然而區區幾個扛攝影機的傢伙,又怎能追得上梁澄的去向。梁澄神不知鬼不覺穿越大隊人馬,三兩步就到了愛德華公寓附近。這棟小公寓的草坪上今日到處都是粉紅色的玫瑰花,愛德華的賓客雲集,婚禮快要開始了。梁澄雙足一蹬,躍上公寓屋頂,隨即發現自己身上的雪白襯衫在六月艷陽下太過亮眼,活像面反光的鏡子。於是他全身貼近屋頂,只用兩隻手指頭撐著身體重量,即使是一隻貓走過去,也不可能比他更安靜。

街角有好幾部可疑的休旅車停靠,狗仔隊的攝影機鏡頭在車內一覽無疑。有幾位記者已經混入賓客行列,喝著梁澄提供給婚宴使用的香檳酒。就讓他們等,讓他們喝吧!今天,全世界的人都要幸福。看著愛德華一身白色西裝,前胸口袋裡插了一條紅色的手巾,與一身白紗的美和子走過滿是鮮花裝飾的拱門,並且在眾人矚目之下交換戒指,梁澄簡直樂歪了。

「一生一世。」愛德華低聲說。

「是的,一生一世。」美和子微笑看著自己的丈夫。

無論相距多麼遙遠的人,都有可能漂洋過海相聚在一起。親眼看見這場不可思議的相聚,梁澄過去的那些關於慶典的悲傷記憶,就這麼一瞬間一掃而空了。

「太好了。我以梁澄的身分參與這場婚禮。見證幸福的人是我,梁澄。沒有吸血鬼的婚禮實在太好了。」他不禁像個傻子般喃喃自語,心中的激動讓他幾乎要抖掉好幾塊屋頂磚。於是他躺下來,長長噓了口氣,聽著爵士樂一曲又一曲地奏著,頭一次,音樂讓他想要跳舞。

梁澄忍不住翻身而起,視線掃過所有賓客,尋找卡珊卓的身影。潘朵拉的盒子要打開之前,定然有著做壞事的新鮮感在那裡搔著癢,叫人忍不住。已經這麼靠近了,叫他如何忍耐?他掃視整個花園,一個人也沒放過,接著又從窗外仔細看過屋內各處,卻不見卡珊卓蹤影。難道是自己看漏了?裡裡外外找過兩遍,卡珊卓的確不在這裡。他翻身入窗,一拍愛德華的肩膀:

「卡珊卓沒有來。」

愛德華嚇了一跳,「噢!你在這裡。」

梁澄帶上房門,「卡珊卓沒有來。她在哪裡?」

「我不知道。她應該是會來的。我們連旅館都替她訂好了。」愛德華從一堆回函中抽出一張,遞給梁澄。

親愛的愛德華:

能出席您與美和子的婚禮是我莫大的榮幸。幸福是每個理性的個體共同追求的目標,我深深祝福您與美和子幸福快樂。吐瓦魯距離舊金山如此遙遠,何以將我列於邀請之列?我一定會準時參加婚禮的。您所支付的旅費對我而言已經是莫大的幫助,請無須擔憂我在吐瓦魯的職務代理,西門能夠替我處理一切事務。我無法向您細說我渴望來探訪的心情,然而店內工作日益加劇,我只能逗留一日即須返家。

卡珊卓

梁澄的手指在卡珊卓的墨水簽名上滑過許多次。這樣柔美的字跡,早已不可能是他認識的卡珊卓所寫。他把回函放在鼻前深深嗅過,嗅到的卡珊卓氣味,不知道是不是吸血鬼的幻覺。梁澄的手指再度撫摸在「幸福是每個理性的個體共同追求的目標」這個句子上,覺得自己離開卡珊卓,已經好久好久。

他沉默一陣,抬頭問愛德華:「她說她會到,為什麼沒有到?她錯過了婚禮。」他的眼睛望著窗外,視線穿過所有的賓客,一直望向花園的入口。突然間,梁澄看到了一個似層相識的男人背影。他發誓,那個背影他在什麼地方見過,鬼鬼祟祟的,在門口張頭張腦。當他的臉孔從白色圍欄後露了出來,梁澄不禁脫口而出:「西門!」

西門為什麼會在這裡?梁澄溜出屋外,站在暗處盯著他,鼻中嗅到西門身上那股熟悉的氣味,吸血鬼不可能喜愛的味道。直到西門東張西望地邁步,逐漸遠離狗仔隊的監視範圍,梁澄才伸手按住西門的肩膀:「你在這裡做什麼?」

西門這回穿著體面的西裝,頭髮梳得油亮,一張俊臉卻扭曲地可怕。他嚇得整個人幾乎跳起來:「哇!你……。」

「我是梁澄,你認不認得我?你為什麼會在這裡?難道不是你替卡珊卓代理職務?卡珊卓人呢?」

「代理?我不……。她……我不知道……。」西門的舌頭完全地打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梁澄鬆了手,懷疑地看著他。「過去的你說話可不結巴。我問你,卡珊卓為什麼不來參加婚禮?她一定會來的!她現在在哪裡?如果她出了什麼事,我第一個找你。」

「她……她不能來,派我代替她……就這樣,放開我……。」

「她不來了嗎?」西門這幾個零碎而無說服力的句子,竟讓吸血鬼一下子怔住。梁澄鬆了手,萬斤力道瞬間從西門的前襟卸下。「對不起。嚇著你了。非常抱歉,這裡到處都是狗仔隊,請入內,將你們的祝福告訴愛德華和美和子吧。晚點我的車會過來接,然後我們說說話,到時候請告訴我吐瓦魯的事情吧。」

梁澄伴著西門走回愛德華家大門,記者蜂擁上前將兩人團團圍住。頭一次梁澄的面容在鎂光燈前鐵起可怕的青色。回到新娘休息室,帶上房門,梁澄往沙發椅上一坐,發起呆想來。沒錯,卡珊卓為什麼要來?或許美和子與她的友誼僅僅維持在她生病的那兩週,或許她們之間從沒過友誼。吐瓦魯距離舊金山萬里之遙,卡珊卓何以需要萬里跋涉,就為了一個愛德華?對吐瓦魯而言,梁澄和愛德華都只是過客,不可能再更多。這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道理?卡珊卓不好意思明著拒絕,因此派西門過來了事。她已經如此信任西門了嗎?或許這些年來西門證明了他的忠誠,或許他們非常親密,或許……。

不能再或許了,他永遠都只有或許!他巴巴地盼著卡珊卓的到來,朱利斯也早已在飯店等候多時,然而卻只來了個西門!西門這個鄉下小子能做什麼?能替他轉達朱利斯的計畫嗎?能替朱利斯說服卡珊卓遠度重洋到法國去嗎?他能解梁澄相思之苦?好不容易打開了盒子,卻發現裡面什麼也沒有的感覺實在很令人氣憤。梁澄幾乎要發起小孩子脾氣來了。

「喔!你終於來了,卻怎麼沒有跟新娘道賀,一個人在那裡發愣?」

梁澄猛一抬頭,才發現美和子端坐在桌上,腳上的高跟鞋滾在一旁,看是雙腳在痛著。梁澄忙站起身。「是妳!我怎麼沒注意到妳在?」

「你沒注意的事情可多著了。」她甜甜地笑著,女人到了結婚這一天,舉手投足都因心滿意足而流露出不凡的美麗。她伸出左手,扯下右手上的絲絨手套。「你現在是有地位的紳士了,給我這遠度重洋的辛苦女人一點祝福吧。」

梁澄走上前去,端起美和子的右手,在上面輕輕一吻。「恭喜妳了,希望你們從此幸福。」

「還是這麼冰冷。」她摸摸方才被親吻的右手手背,意欲深長地看了他一眼。「我有個老問題想問你。你什麼時候才要開始做讓自己高興的事情?」

「我正在這麼做著,難道妳不覺得嗎?」

「是嗎?我剛才出去繞了一圈,可沒見到卡珊卓哦。反倒是西門來了,她店裡僱的酒保。你記得他嗎?」

「這件事我正想問妳。西門說話支支吾吾的,說是代替卡珊卓來參加婚禮。妳離開吐瓦魯之前,那裡沒發生什麼怪事情吧?」

「自從你離開吐瓦魯後,吐瓦魯就變成一個千篇一律的地方了,能有什麼怪事發生?怎麼,你好像不甚喜歡西門?」

梁澄湊近美和子耳邊,低聲說道,「他的血難聞。」

美和子竟也跟著壓低了聲音。「中人作嘔?」

「我可不會這麼形容,因為我從不嘔吐的。」

「好吧。那麼我的血呢?」

「差強人意。」

「誰的血讓你最高興?」

梁澄沉吟了一陣,終於答道:「看你從哪個角度看。」

「當然是吸血鬼的角度。」

「那麼,就是向我許最大願望的那個人。願望越大,付出的代價越多。」

美和子的表情顯的有些狡猾起來。她眨眨眼,突然問道:「卡珊卓是所謂的另一個角度嗎?那個角度又是什麼呢?」

梁澄揮了揮手,打算結束這個血腥的對談。「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為何淨談起血來?」

「嗯,好像是你先揭開關於血的話夾子喔!反正,我對血沒興趣。我是人類呀!生老病死的那一種。許多人生老病死都在同一處,一輩子哪也去不得。你不知道我童年時期隨著遠房親戚去吐瓦魯吧?我是瘧疾底下的存活者,當時才六歲。眾人皆死我獨活是個什麼味道?你不可能明白,因為你是真正的不死。」

「我向天禱告讓他們不死,我求他原諒我所有說過的壞話和想過的壞點子,我發誓永遠當好人。我才六歲,他們死了,我也活不下去。但是那些要命的吸血蚊子終於還是奪走我親人的性命。那一年,土瓦魯的移民都死了,只剩下我。之後,我被帶到貝殼旅館,是我運氣好,連面也沒見過的老闆願意收留我。那一年,旅館內牆漆上了你所喜歡的金黃色,顏色雖醜,我看著看著也漸漸習慣了。土瓦魯是個悠閒的地方,悠閒地能埋葬所有悲傷的故事,但是我沒忘記自己對死亡的憎恨。」

美和子的雙腿漸漸向後勾起,雙手環抱在胸前,像是臨了大敵。「人類或早或晚都會死。無論如何想辦法逃脫,都沒有辦法,因為我徹頭徹尾地是個人類,不配得到永恆。然而你,你享有永恆,卻讓自己耽誤在對時間的焦慮裡面,天天想著卡珊卓,想著時間不夠。吸血鬼是生來享受永恆的,你是不是已經被永恆給擊敗了?」

「『永恆』嗎?這是我極少想到的兩個字。美和子,你想不想聽聽這兩百年來,我對『永恆』二字的心得是什麼?」

「願聞其詳。」她的身體向前傾了一些。

「妳仔細聽清楚了,因為下次妳再問,或許我又記不得了。」梁澄湊近她的耳朵,壓低了聲音。「『永恆』是沒有意義的。任何東西都只在移動時候有意義,全然靜止的東西沒有意義存在。時間的起點是宇宙大爆炸,起點之前叫做永恆,永恆是恆靜的,它什麼意義都沒有,它沒有時間感,沒有空間性,沒有座標方位。任何天文學家都知道,『永恆』是全世界最沒有意義的東西,甚至沒有研究的必要。」

美和子哼了一聲。「你別跟我提這些又哲學又天文學的大道理。我是女人,怎麼聽得懂你咬文嚼字?」
「老天!」愛德華推開大門,衝進房來。房裡兩個人同時跳起來,三人一起大叫。「啊!」

愛德華帶上門閂,連珠砲似地叫著:「我把西門給弄丟了!糟糕!」

梁澄倏地站起身,只差沒有跳起來。「怎麼會?我明明陪著他回到婚禮上。」

「不知道!我剛剛才跟西門打了招呼,一眨眼他可就不見了!本想卡珊卓沒來,至少西門來了也是好的,這下被他溜之大吉,你的計畫怎辦?我的老天!我出去外面看看他會不會回來。」愛德華話還沒說完,人已經飛奔而出。這個善良而正直的男人太過關心朋友的戀情,竟全忘了自己的。

事有膝翹。西門這傢伙讓梁澄的神經繃到了最高點。這一切都透露著詭異。梁澄拿起話筒,一通長途電話就打過去。嘟嘟……嘟嘟……嘟嘟……。響了一分多鐘,沒有人接。他掛下電話,在房間裡團團轉著圈,「不太對勁,不太對勁。不行,我要去一趟吐瓦魯。現在就出發。不行不行,我不能去。我不能去。」

「不行!」美和子突然大聲喝阻。

美和子尖了嗓子的聲調,讓梁澄錯愕地說不出話來。他呆呆地問:「什麼?」

美和子雙手握拳,那張尚稱漂亮的新娘臉孔簡直是咬牙切齒起來。「我好不容易追到了這裡,你卻又要回去?你這可恨的吸血鬼,永遠跑的這麼快!而我這可悲的人類,還是個窮酸女人,一輩子這麼短,怎麼追的上?」

「妳……妳千里迢迢跑到美國來,是…是…。」梁澄的舌頭一下子打了結,什麼話也說不出。

「就是為了你,你這吸血鬼!我只有一生一世的氣力去追,你卻仰丈著永生永世,全世界各地的亂跑!」

「妳的一生一世才剛許諾給愛德華!妳允諾要跟他一起享受人類的生活!」

「我只許諾我人類的壽命和他共享。」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大家都瘋了!該到的人到不了,不該來的人卻跑了來!至於我,想回去而不能回去!不行,我不能回去,我信不過我自己。我要找個人替我去看看。我……。」

愛德華突然打開了房門,他哈哈的笑聲一下子吹跑了滿室的火藥味。一人跟在他身後,探頭進來時伴著一束花,這人竟然是西門!愛德華笑道:「瞧瞧誰回來了?原來西門兄只是買花去了!」

「雖然今日兩位屋內已經不缺鮮花,但也容我獻上誠摯的婚禮祝福,祝兩位白頭偕老。鼎鼎大名的梁先生,我實在沒料到能在這裡見著您,您若有所吩咐,我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西門說完,將花束獻給新娘子,接著拱手站在一側,想必是平時在酒館裡站慣了的姿勢。

「你能來也就太好了,我們只有高興的份。你們聊天去,我還是去外面招呼客人先。」愛德華走到美和子跟前,接過她手上的花束,攔腰將她從桌上抱下來,彎下腰去給她穿高跟鞋。愛德華的肢體動作如此自然而連貫,像是做過幾百遍,又像是個給孩子穿鞋的慈父,一點猶豫也沒有。梁澄心中百感交集,突然間,他聽見了愛德華腦中的聲音:「希望他們兩位能聊出點什麼東西來,否則我可憐的朋友就要崩潰了。從今以後我得多注意些,多花些時間陪伴Andrew。」

愛德華牽起美和子的手,看了梁澄一眼,轉頭對著老婆說道:「親愛的,咱們出去吧。妳不出去,大家的照相機都要發霉了。」

西門是個聰明人物,他有條有理地說著吐瓦魯這幾年的變化,提到吐瓦魯面臨了溫室效應的問題,說吐瓦魯的海岸線有了變化,貝殼海灘被上升的水面淹沒了大半,貝殼旅館離海水更近了。他也仔細述說小酒館裡一日的生活,說著餐廳外的招牌現在都由他來搬,說著夜晚的客人脾氣都比白天的客人大。最後西門說:「吐瓦魯近年的情景就是這樣。我們就是過著這樣的日子。說穿了,吐瓦魯只是個無聊的地方。我沒有其他可以說的了。」

梁澄的眼睛一直瞪著西門的臉,想要從西門的腦子裡聽出一些什麼話來,就像方才發生在愛德華身上的一樣。然而事與願違,西門的腦袋就像是包了一層鉛似的,梁澄什麼也聽不見,於是他只好開口問。「卡珊卓最近好嗎?」

「這點我無法告訴您。非常抱歉。」

「西門,你知道我關心她。就請你開尊口吧。」

「梁先生,不是我故意想要隱瞞,實在是我無話可說,因為對於卡珊卓的最新消息,我一點也不知情。」

「但是你才剛剛說了那麼多店裡的事,怎會對她一無所知?」

「梁先生,請您諒解我不願背後嚼人舌根,特別是我過去的同事。」西門站起身來,向梁澄微一鞠躬。

梁澄啪的一下站起身來。「西門,求你說吧。即使下地獄我也能忍耐,但我就是無法忍受不知道卡珊卓的近況。若要剖開你的腦袋才能知道真相,我真會這麼做。」

「好吧。梁先生,首先我希望您知道,我底下要說的卡珊卓很可能與您心目中的卡珊卓相違背的,因為我們總是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如果相信不了,就想辦法躲著。我與卡珊卓共事十年了,可說是跟著她長大,我一直以為很懂她,但其實我只懂自己想像中的卡珊卓。這十年間卡珊卓一直向我透露著想要離開吐瓦魯的決心,她說很不滿意自己工作十年,卻未曾見過老闆的真面目,她也說過自己在等待一個鹹魚翻身的時機。她抱怨自己生長在土瓦魯,字也不認識幾個,她說總有一天要等到幾個讀過書的人來教她。沒過多久您就來了,那時候她高興的不得了,她說不讓她榨乾您的知識,絕不讓您走。好幾年前她說過老闆的企業將要投資一批自動化的釀酒機,她想見見那項專利的發明者,我記得那位先生名叫傑森‧梅西克。但是天不從人願,幾年前一次大水,讓吐瓦魯的旅遊業蕭條了好一陣子。我相信您也知道那件事情,那位先生是您認識的朋友,風災之後您離開了,我們無法聯絡上您,整個計畫也擱置了一段時間。卡珊卓的父親過世以後,她向老闆提出投資釀酒機的企劃案。這個案子聽說能從第二年起抵平所有專利投資支出,而且每年持續增長可觀的盈餘。我這才了解到卡珊卓的記心過人,她竟然一直把您那位發明家朋友的連絡方式記在腦子裡,從沒忘記過。我這也才明白您當時竟然教了她這麼多的知識,明白有些人天資過人,非凡人能及。」

「卡珊卓的聰明才智是不可度量的。就算十個我這樣的人的大腦加起來,也不能比的上。容我再說一句,就算是您這麼成就非凡的大人物,也絕不可能比上她一個女子的聰明。見了她的成長我才明白,天底下永遠都有埋沒在貧窮裡的世紀天才,而卡珊卓絕不可能甘願做那樣的人物。即使我們的店這樣小,小得讓老闆連來這視察都不肯,卡珊卓仍有方法讓老闆信任她。從那次之後,卡珊卓開始負責保管酒窖底下保險櫃的鑰匙。卡珊卓的改變令我驚訝不已,但是我依舊沒有弄清楚她的真面目。我一直認為貧窮和忙碌是我們這種人的宿命,然而我不知道她會竭盡手段去躲避它。我怎麼想也想不到。」西門說到這裡,突然停頓了下來。他的十個手指頭絞在一起,像是承受了太大的痛苦,讓他無法繼續說下去。

這麼多關於卡珊卓的資訊一下子全塞進來,梁澄覺得有些暈。「你完全把我弄糊塗了。但是請繼續說吧。」

「卡珊卓打敗了老闆底下其他的商場能手,開始負責與傑森‧梅西克以及工廠洽談,沒多久那些自動化釀酒機就變成真的了。聽說那些釀酒機帶來的利潤驚人,傑森‧梅西克也立刻富有起來。後來卡珊卓收到了愛德華先生的婚禮請柬,她要我代替她參加,她說……她說……。」

「她說什麼?」梁澄覺得自己的腦子快要被這些亂七八糟的消息裝爆了。

「她說……是因為她近日必須因公拜訪傑森先生,不克出席。」

「西門,這不是你想說的話。請直說吧。」

「好吧。」西門嘆了口氣。「她說,對於已經沒有利用價值的人的消息,她沒有興趣知道。尤其是那些遊客,永遠玩夠了就走,沒什麼值得關心的。既然如此,她又為何派我出席婚禮?梁先生,您的腦筋這麼好,您猜猜看吧。」

梁澄的雙唇像是給黏住了,一下子打不開。一個吸血鬼竟然要把雙手壓在沙發椅和屁股之間,才能夠不讓顫抖的手給人類看見。「因為……她……她想見美和子一面?」

「不。卡珊卓與美和子沒有過多少交情的。」

梁澄的身體也顫抖了起來,已經藏不住了。「是不是因為……她需要你傳什麼話給我?是嗎?她一定有什麼話需要你對我說,因為我……我和其他遊客是不一樣的。是嗎?是這樣吧?一定是這樣的。」

「梁先生,您的確和其他遊客是不同的。」

梁澄聽得見自己心花怒放的聲音,砰砰砰地像國慶日的鞭炮。「她有什麼話要跟我說嗎?」

「梁先生,要我開口說這件事情實在是太困難了!我實在不該回來獻花給新娘!」西門跳了起來,在房間裡團團轉著,嘴上嘟噥著:「天阿,請這就讓我走吧。但我已經回不去了!唉!隨便讓我去哪都可以呀!」

梁澄跳了起來,一把抓住西門的手臂,「你到底在說什麼?坐下來說,鎮靜點!」

西門重新陷入沙發裡,雙手用力揉著臉,快把臉給揉爛了。「梁先生,我想跟您求救,但卻沒有立場。卡珊卓說,您是她認識的人當中唯一有利用價值的一個,她說,如果她要大幹損人利己的事情,第一個就要針對您,因為您分割別人的公司卻不生產商品,您是損人利己者的楷模,自私者和享樂者的典範,人渣哲學的教父。她說您踩著華爾街商人的屍體三級跳,她在您身上學來的東西,旁人三輩子比不上。她要我到這裡來見您,要我跟您說她很需要錢,說她的身心受煎熬。她說,您不會願意平白無故資助我,但卻一定會資助她,只要我向您開口,您一定會對我掏心掏肺。她要我向您要一筆巨額的費用,說是願意和我平分。我問她為何不親自出馬,她只說愛德華先生結婚當日,她有重要事情要辦,倘若辦不成,有了一大筆錢也無用。」

梁澄的耳朵裡嗡嗡作響。他好像什麼也聽不見了。損人利己者的楷模,自私者和享樂者的典範,以及人渣哲學的教父!何以純潔無暇的卡珊卓會說出這種話?但是,這世上還有比梁澄的頭頂,更合適掛上這些形容詞的地方嗎?這幾年來吸血鬼在血的原罪之上,繼續用金錢雕塑他卑劣的本質,他對人類沒有建樹,他只消滅人類的生命,拆解人類的公司,在重利盤剝之處建立他的帝國。黃金單身漢越是光鮮亮麗,骨子裡越是損人利己,因為他原原本本地,就是一個損人利己的物種!他已經著實可悲地、可恨地、恰到好處地符合了卡珊卓對自己的形容。

身為一個吸血鬼,竟發現免於傷害自己的困難度,比免於傷害所愛的人還難上百倍。損人利己。梁澄一瞬間完全被打倒了。他感覺身體一吋吋冰冷下去,彷彿回到百年前恆溪的水裡那樣地冰冷。他不再聽見西門說了什麼話,西門的聲音忽遠忽近,忽大忽小,像一層巨大的鐵網,將吸血鬼遺留在人間的屍首,纏得千瘡百孔。

房門已被打開了一縫,美和子快步走進來,笨重的新娘服讓她腳步踉蹌。她走到梁澄與西門之間,轉過身瞪著西門,一言不發。

西門錯愕地望著梁澄,又望著美和子。他繼續說道:「梁先生,您離開之後的卡珊卓已經脫胎換骨,成為有知識的人,她能取得老闆的無上信任,就像她能取得您的信任,以及傑森‧梅西克先生的信任一樣,想要活出一個強者的人生,又有什麼困難?然而在我被卡珊卓可怕的貪婪所說服,啟程往美國的第二天,她趁著老闆外派她去與傑森先生開會的機緣,拿了地窖裡的保險箱鑰匙,盜走店裡全部的財產,只留下她常穿的一雙破鞋子在裡面。一雙破鞋子!梁先生,卡珊卓神秘兮兮地對我說過:『賺錢可不是靠蠻力。那個出了名的賺錢天才梁澄,可是靠蠻力致富?』我這個混人,永遠只能在事後大吃一驚,然後懊悔自己當時傻傻地陪著她笑!卡珊卓原來拿了公家的旅費離開土瓦魯,拿了保險箱裡的一切去外面開闢新生活,之後她還準備要拿走您一大筆錢。卡珊卓實在太讓我傷心了,我發誓原本不知道她要這樣做這麼多壞事情,如果知道的話,我也不會答應和她合作!」

美和子突然厲聲說道:「這一切都是你所編造!你的故事絕不可能是真的!你的說辭有個大漏洞,你是個騙子!」

梁澄身陷沙發椅中,就像是死屍一般沒有姿勢可言的姿勢。他茫然抬頭望著美和子,含糊問道:「什麼漏洞?」

西門猛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美和子隨即伸出一隻左手擋在梁澄面前。她的聲音更尖銳了:「站住!才剛抵達這裡的你,絕不可能立刻知道卡珊卓在土瓦魯盜取財務!這完全是你的詭計!你以為在這裡胡言亂語一番,就能搞得翻雲覆雨嗎?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是誰指使你?現在說出來,我們可放你一馬;若不說,我們追你到天涯海角!」

「我們?」梁澄神情恍惚地看著她,彷彿一點也聽不懂她說些什麼。

美和子不理他,繼續大聲說道,「還有,卡珊卓有什麼必要去偷小酒店的保險箱?她既然已經脫胎換骨,推出的企劃案讓老闆錢財滾滾來,將來必有她飛黃騰達的一日,又何必在發跡的時候,做這種沒有能力的笨賊才要做的事情?你說啊!給我說個清楚!」

面對美和子這樣咄咄逼人又充滿敵意的追問,西門的臉漲得通紅,一下子舌頭打了好幾個結。梁澄突然從惡夢中驚醒,囈語似地抗議:「對,你的話不足信。卡珊卓絕不可能這樣說我。」

突然間電話響了,美和子和西門同時駭了一下。電話的響聲刷地一下劃破這幕尖銳的場面,緊接著將尖銳推至了緊繃的高峰。美和子的眼睛瞪著西門,伸手抓過電話筒,聽了一聽,隨即將話筒傳給身後的梁澄,整個過程中她的眼睛始終死死瞪著西門,未曾分散過一點視線。

梁澄伸手接過話筒,他的手勢那樣默然而服從,彷彿伸手接電話的人早已失去存在感,僅僅漂浮在一個緊繃而高壓的背景圖畫之中。他聽了一陣後,話筒便跌落地上。吸血鬼眼中的熱情熄滅了。

上一篇:十七、喜訊

下一篇:十九、鉅子的殞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