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文章未盡才
近日開始讀「百年家族系列」。以前因研究需要,也讀過其中幾本,這次則純屬興趣,所以並沒打算遍讀全系列,大概只會選自己有興味的人物和家族來讀吧。
李喜所、胡志剛合著,《百年家族:梁啟超》。新北市:立緒文化,2001年。
多半的朋友和學生都知道,民國人物中,我最佩服的是陳寅恪、錢鍾書兩位先生。其實在兩位先生之外,還有一位影響我至深的梁啟超先生。
不知何等殊勝的因緣,我年少時讀了梁先生的作品,心生歡喜,就盡可能找他的文章和書來讀。我的青年時期,案上總放著梁先生的書,舉凡學術論著、隨筆散文,或其他各式各樣的文章,我能找到的都一遍一遍重讀。同時也才知道,民國年間的知識份子,幾乎沒有不受他影響的。
也許因才情趣味,及積極參與社會,生活過於忙碌的緣故,梁先生難免有點「但開風氣不為師」的意味。他視野極廣,引發了許多研究範疇的芽苗,而一旦有人開始研究他指出的方向,他便又興之所至的轉向其他範疇。也許在深度或系列的論述,無法與陳、錢並論,但其寬闊的視野、銳利的目光,對社會民眾的關心,及對每一論點的發掘、啟示,民國以來,的確可以說無人可出其右。淺薄如我,又何嘗不是因為他的提點,而衍生對社會及不同學門的關心。我對佛教學理最初的接觸,是因為梁先生;我從不同角度觀察明代,也得益於梁先生(比如我從「奴變」觀察明代社會和明代戲曲,也是因為先生提及,及其學生謝國楨的後續研究所引導的);我在課堂講《桃花扇》,總會引用梁先生的評點,其實當年我是先讀了梁先生有關《桃花扇》的文章,才回頭去找《桃花扇》來讀的(當時還是中學生的我,根本還不認識《桃花扇》)。甚至,我後來對建築的濃厚興趣,也是起因於讀了梁先生哲嗣梁思成先生的文章。
(甚至,年少的我雖也喜歡徐志摩的詩文,但徐志摩和林徽因的「糾葛」,我竟然從沒站在過徐先生這一方,我「支持」的是徐先生的妻子張幼儀,和林徽因已訂婚的夫婿梁思成,現在想想,自己真是莫名其妙,當然現在我還是支持張幼儀和梁思成,原因可能還是和梁啟超先生有關吧。
關於張幼儀,日前在FB上分享了一段連結。也附在本文最後吧)
不過,我從來沒想過要「研究」梁先生,對我的意義,梁先生是心智的導師,是真正的歷史巨人,不是當作「研究對象」的。
梁啟超先生,11歲中秀才,16歲成舉人,就在此時認識了康有為,於是隨著康有為在萬木草堂讀書,之後結識譚嗣同、黃遵憲、夏曾佑(寫到這裡,棖觸萬端,青年的我,曾一一熱心的讀過他們的作品哪),辦了時務報、時務學堂,當時就教出一批影響民國歷史的學生(包括蔡鍔)。
令人血脈賁張的百日維新失敗後,譚嗣同告訴梁啟超「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要梁即刻離開北京,將來繼續努力,成就他們的志業。兩人如程嬰、杵臼;月照、西鄉(西鄉隆盛);驚天一抱,相擁而別。譚留下絕命詩〈獄中題壁〉:「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六君子從容就義;梁啟超流亡日本,而且為了「圖將來」,要連譚嗣同(或六君子)的份也一起活,終生不悔的在著作的同時,投身政治和社會活動。(他後來勉勵兒子思成、思永兄弟,立志作李白、杜甫,而不必為姚崇、宋璟,何嘗不是感慨自己必須信守與譚嗣同生死之約的不得已)。梁啟超先生的子女,除了學生時代參加五四運動外,成年後也都堅持不涉入政治活動。
流亡日本期間,他認為中國民智未開,主張由君主立憲一步步邁向民主,和孫中山領導的革命派展開論辯。但之後革命成功,民國成立,他認為歷史只能前進,當袁世凱想自立為帝,梁先生不但極力反對,還指導蔡鍔,並親自籌畫反袁護國運動,使民國不再走回帝制老路。康有為與張勳推出宣統溥儀,意圖復辟,他也秉持「吾愛吾師,更愛真理」,與康反目,反對再立清帝,並促使段祺瑞平息復辟。
54歲時因協和醫院醫療事故(梁因腎病入院,雖由院長親自主刀,卻誤割其健康腎臟,留下病腎,是當時重大醫療事故),身體狀況一直未能好轉,雖持續著述,終於在民國18年(1929)1月19日辭世,虛歲57,也算是英年早逝。
雖說梁先生開晚清救亡啟蒙之端,一生功業具在青史,仍讓人長嘆「千古文章未盡才」,若能天假以年,其學術著述更當再上層樓。當然,他給我們的,已經夠多了,如果不是他,華夏歷史早就不是目前模樣,不容青史盡成灰。
梁先生功業文章,素所知、聞,書中所記,無須重述,唯梁先生與兒女的關係,令人敬服及莞爾。
梁先生幾位較大的兒女,都出身清華學校。清華是以八國聯軍後庚子賠款所建,培養出國留學學生的學校,教育制度和內容自然偏向西方學制,梁先生就親自開「私塾」,教導兒女和親戚中的小孩各種國學知識,梁先生的一些年輕弟子也會來「附學旁聽」。
1924年後,幾位較大的孩子都先後出國留學,梁先生自己也極忙,可是還是認為應該充實孩子們的國學、史學基本常識。於是自1927年下半年起,讓孩子們休學一年,在家補課,聘請他在清華國學研究院教過,剛畢業的學生謝國楨,來當家庭教師,在梁先生的「飲冰室」書齋開起國學補課班。想想,過去和現在,還真少有父親會做這種事吧。
梁先生經常出門,以及後來有的孩子在國外讀書,所以他和孩子間經常書信往來。他在信中會直接稱呼孩子「寶貝」(如,給思順、思莊的信,就是「寶貝思順、小寶貝莊莊」)。在家會叫最小的兒子思禮「老白鼻」(諧音「老baby」),叫女兒思懿「司馬懿」。真是親愛的爸爸啊。
對於思成和林徽因,在他們成婚後,除了提醒他們兩人身體素來不好,婚後更要照顧彼此,以及兩人都有小孩脾氣、愛吵嘴,如今成人了,希望他們能「處處互相體貼」,還說「其實我們在一生中不知經過多少天堂和地獄。即如思成和徽因,去年便有幾個月在刀山劍藪上過活」。對於愛徒徐志摩、媳婦徽因和愛子思成間的種種,也就不直接明說甚麼了。思成徽因相愛相守將近三十年,爸爸當年教誨,何嘗不是穩定的力量。
談到研究中國古代建築的學者,成就最高的無疑是梁啟超先生的長子梁思成,林徽因也是梁思成率領的團隊中重要的成員。
而且傳說中,(以下黑體字引自維基百科http://zh.wikipedia.org/wiki/%E6%A2%81%E6%80%9D%E6%88%90)
在盟軍對日本國土進行總攻擊時,梁思成透過美駐重慶辦事處聯絡官布朗森上校,陳述了保護京都、奈良古建築的重要性,並提交了一份關於奈良古建築的圖紙,以及這樣一段見解:「建築是社會的縮影,民族的象徵,但絕不是某一民族的,而是全人類的共同財產。如奈良唐招提寺,是全世界最早的木結構建築,一旦炸毀,是無法補救的。」美軍接受了梁的建議,並請其助手在軍用地圖上標繪出區塊,進而保護日本古都免於原子彈轟炸。奈良被宣佈為世界歷史文化名城三十周年紀念日時,《朝日新聞》特刊一文——奉為《日本古都恩人梁思成氏》。關於梁思成保護京都免於盟軍空襲說法目前尚存爭議,日本《朝日新聞》記者古谷浩一經過調查後表示,雖然「很難斷定京都奈良免於轟炸就是因為梁思成的建議」,但他的建議對中日之間意義重大。
梁思成設計的唯一唐代風格的建築作品是揚州大明寺的鑒真和尚紀念堂,在他身後建成,我曾特地到揚州瞻仰(旁邊就是歐陽修平山堂遺址),當然也特意到日本奈良看了鑑真和尚所建的唐招提寺。
不過,1949年後他保存北京古建築的心願,卻壯志未酬。
他堅決主張保護北京古建築和城牆,建議在西郊建新北京,保護舊北京城,不在舊城建高層建築,遠見卻因不合時宜,不被接受;反而使他蒙上保守頑固的罪名,在文革時飽受折磨。他也曾多次上書,企圖挽救北海的團城和北京城牆,但城牆在他去世後仍然被拆毀。
中共建國之初,梁思成和林徽因參加了國徽和國旗的設計,並負責拍板定案。天安門廣場氣勢恢弘的「人民紀念碑」,也是採納了梁思成的卓識,修改設計所成。
文革時,林徽因早已過世,他獨自背負父親是保皇餘孽,自己是保守的「反動學術權威」,梁思成被折磨得非常慘(他和林徽因結婚前出過嚴重車禍,脊椎一直有問題,但受折磨的不只身體,更是精神層面)。
(作為國徽國旗的設計者,和國歌歌詞的寫作者田漢,兩人身心都被粗暴踐踏,真不知中共究竟怎麼回事)
1972年文革還在持續中,梁思成過世了。而他的兒子,被稱為「中國民間環保第一人」的梁從誡,也已在2010年辭世了。不過梁啟超的其他兒女、孫輩或曾孫輩,仍在各自不同的學術領域,繼續承襲前賢、教導後進。
到天津時,我沒能造訪梁先生故居「飲冰室」,到神戶時,也沒能尋訪梁家流亡日本時所住的「雙濤園」,說完全沒抱憾,是不可能的,因為以後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去這兩個地方,去了也未必能夠造訪。不過空間終究只是空間,我去眉山時,也只是遙望「三蘇讀書處」。與其遙望,不如深情守護梁先生對我的影響,給我的教導,這是時間無法磨滅的。
附錄
( 轉載自Catherine Yen
https://www.facebook.com/catherine.yen.3)
母擬出嫁,兒意云何?
1954年,一位失婚已32年、客居香港的54歲婦人寫信給兒子:「母擬出嫁,兒意云何?」兒子的回信飛快來到, 令人動容:「母孀居守節,逾三十年,生我撫我,鞠我育我,劬勞之恩,昊天罔極。今幸粗有樹立,且能自贍。諸孫長成,全出母訓……母職已盡,母心宜慰,誰慰母氏?誰伴母氏?母如得人,兒請父 事。」
這位婦人遂嫁與蘇姓醫生,兩人相守20年,恩愛美滿,直至1974年蘇醫生去世,她便也飛去美國與兒孫同住。此婦人就是名滿天下的詩人徐志摩的前妻張幼儀,回信的則是他們的兒子徐積鍇。
那天無意中看到張幼儀與兒 子的如此對答,不禁淚下。張幼儀不愧是張幼儀,除了是中國第一位女銀行家,還是一位教導有方的好母親,而生活的回報,會在不經意間來到。
張幼儀一生不曾對被徐志摩遺棄的命運口出怨言。七 十多歲時還令兒子在美國圖書館一篇篇複印能夠查找到的徐志摩舊作,委託身在台灣的梁實秋編出了《徐志摩全集》。就如當年,她為再婚後的徐志摩做衣裳。
她和他曾有七年的婚姻,後來他為了林徽因於1922年3月逼她離婚。此前徐志摩從在倫敦租住的小屋不辭而別,遺下身懷六甲的張幼儀叫天天不應。她想過死,但《孝經》裡的一句「身體髮 膚,受之父母」救了她。而後她向遠在德國的哥哥求助,於臨產前一個月來到柏林。生完孩子就見到了「失踪」多時的徐志摩,他來的唯一目的是逼她簽字離婚。
此後張幼儀還經歷了失去幼子之痛,但她還是在哥哥的鼓勵下完成了學業。 1927 年張幼儀回國,先後在東南大學當德語教師、創辦雲裳服裝公司、擔任女子銀行董事、負責二哥創立的國家社會黨會計事務等等。此外還要侍奉徐志摩雙親,撫養長子成人。
許多人將她當成一無所長的棄婦,其實不然。除了事 業大有成,出身大家的她,氣質風度亦令人過目不忘。梁實秋等名人就曾稱讚她「極有風 度」,大才子羅隆基曾對她一見傾心。追求她的人不少,但她恪守與徐志摩離婚時的約定:不做徐的妻子,仍做徐家的媳婦。她拒絕了所有的橄欖枝。
徐志摩1926年與陸小曼結婚後,同在上海的前妻張幼儀反而成為徐的朋友。那時徐志摩為了供養陸小曼奢靡的生活,一月要幹三四份差使,賺一千大洋依然入不敷出。有次徐志摩去張幼儀處看父母(徐的父母與陸小曼無法相處,來上海便住張幼儀處),張幼儀見他精神委頓,連褲子上有個破洞都渾然不覺,便為他定做了兩套高級衣裝。徐拿到後,感慨萬千。
但穿有破洞的褲子,於徐志摩似乎成了一種宿命。 1931年11月7日,在他與陸小曼結婚五週年後的一天,他再勸陸小曼不要吸鴉片、不要和紈絝子弟翁瑞午混在一起等等,被陸小曼怒擲煙槍打掉了眼鏡。徐傷感 地離家動身去北京,在江浙朋友處盤桓兩日後,搭乘一架免費的郵政飛機赴北京,終於失事。
陸 小曼事後回憶,徐志摩負氣離開家時,她看到了他的褲子上有個洞,她想招呼他停下,但因在氣頭上終於沒有。徐的友人事後也回憶,徐在朋友家補了那個洞,留下了許多傷懷的話語,然後登機遠逝。
那個褲子上的破洞,如此定格在陸小曼的記憶裡。從 此她謝絕繁華,努力做人做事,終於在年老時成為上海畫院的專業畫家,並致力於編撰徐志摩的各類文章且有所成。
張幼儀待陸小曼,亦是不薄的。張在徐逝後不久每月給陸寄生活費,一直持續到1950年她自己移居香港前。這就是張幼儀,一個心中有大愛的女子。她晚年看到有關徐志摩和陸小曼婚後生活的記述,才發現徐的困頓遠在當年她了解的之上,她不禁為徐當 時的痛苦心境悄然哭泣。她們不都說愛他嗎?為什麼就由著他褲子上的破洞迎風招搖?
還好,她除了那些不可小覷的成就,還培育了那樣忠孝的好兒子。在她八十多歲時,也終於開口向侄孫女張邦梅說出了一些往事,令世間多了一種動人的傳奇。
如此令人感佩的大女子,還會出現嗎?還是不要再出現為好吧。善良且睿智的好女人,本應在最燦爛的年華裡有更匹配的人生。
讀完不覺唏噓!
張幼儀與徐志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