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13 08:20:43惟願

一室千燈,光光相照

〈一室千燈,光光相照——從源頭活水的「含混、交織」,省思幾齣當代新編戲曲〉,這是我10月底在台大研討會發表的論文題目。會後主辦單位希望我將稿子發表在該系學報,不過因為一些理由,我婉拒了,我並不想正式發表這篇文章。倒是日前朋友來信提起一些演出的事,我想到文章中所寫的一段(全文第二節、第三段有關歐蘭朵一劇的討論),自己覺得有點意思,就寄給朋友,現在也來這裡貼一下,算是留一點紀錄。

(以下節錄

 

(三)《歐蘭朵》

《歐蘭朵》是台灣劇場非常重要的一次演出,筆者除了在劇院觀賞,也多次細看演出錄影DVD(包括中文版和德國版)[1],每次都覺得「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也許由於許多戲以外的因素,以及彼此考慮和期待的落差,包括演出團隊和觀眾,似乎錯過了甚麼。筆者的意思,當然不是說這齣戲有多精彩多完美,而是其中的確有許多引發思考的地方,包括「讓我們經驗到劇場藝術新的可能性」,使觀眾對劇場的形式「變得開放與成熟,也能包容與欣賞更多不同的作品」[2]。如果像有些觀眾或評論者不願往內深掘,以「戲不好看」、「我不喜歡」就簡單帶過,未免太可惜了。

 

    《歐蘭朵》是羅伯‧威爾森與戴瑞‧皮克尼(Darryl Pinckney)合作,改編自維吉尼亞‧吳爾芙(Virginia Woolf, 1882-1941)同名小說的劇本,1989年由尤塔‧蘭珀(Jutta Lampe)在德國柏林列寧廣場劇院首演,1993年又由伊莎貝‧雨蓓(Isaeblle Huppert)演出法文版。這次和魏海敏的合作,對威爾森來說,可能是很單純的要演出中文版,他所欣賞和邀請的演員是魏海敏,魏海敏正好是京劇演員,威爾森以前就有和日本歌舞伎合作的經驗,因此也就想在演出中加入魏海敏熟悉的京劇元素,威爾森的「對口單位」也就順理成章的從國家劇院延伸到國光劇團。但包括筆者在內的觀眾,或包括國光劇團,一開始從媒體得到的訊息,卻是威爾森將和國光劇團合作,導一齣京劇《歐蘭朵》。一切從錯誤的認知開始,也引發後續的錯誤期待,除非知道後續的「演變」,許多觀眾都以為進劇場要看的是威爾森導演的京劇,雖然知道威爾森導的一定不是傳統京劇,但一看之下,還是大驚失色,在觀賞過程中必須迅速轉換預期心情。而排演過程中的諸多耳語,在某部分觀眾中流傳,甚至產生「外國大導演不懂、不尊重京劇」的惱怒,(筆者還聽到「東方主義」之類的抨擊),這些不必要的因素,或多或少干擾了部分觀眾的心境,無法完全打開心眼,與這次演出素面相見。在此,擱下與戲無干的嘈雜聲音,觀察這齣戲帶來哪些可資借鏡的源頭活水。

 

    羅伯‧威爾森展現了特色鮮明的導演姿態,和曾在台灣導戲的彼德‧舒曼(Peter Schnmann)、理查‧謝喜納(Richard Schechner)、尤金諾‧巴巴(Eugenio Barba)相較,威爾森更是絕對權威和完全負責,這是他一向的風格,他對場上的一切都鉅細靡遺的嚴格要求,與他長期合作團隊,隨時戰戰兢兢,因戲結緣的短期合作團隊,也同樣壓力沈重。威爾森是非常個人化的創作型導演,他熟稔戲劇創作的各項元素,才能全心投入每一細節,更重要的是他對精準的要求,以及對藝術的毫不妥協,使得他的作品,不論觀眾喜不喜歡,都達到純粹凝鍊的成就。

 

    他經常舉例提到心理學家丹尼爾‧史登(Daniel Stern)的例子[3],史登曾拍攝自然狀態下母親抱起嬰兒的樣子,再以每秒24格將片子慢慢播放出來,意外發現母親抱起嬰兒的瞬間會出現嫌惡的表情,而嬰兒也會出現恐懼的神態,深愛嬰兒的母親看到片子播放後也震驚不已。威爾森舉這個例子,要強調很多細微的動作,雖然無法被觀眾意識到,但這些細節變化,其實會影響觀眾。如果容筆者稍稍離題,根據「閾下知覺」(subliminal perception[4]和「潛在精神動力激發術」(subliminal psychodynamic activation)的實驗,我們都知道很多廣告會快閃藏在影片中,觀眾似乎沒看到,但其實會受到暗示。這種手法最有名的例子,是當年布萊德‧彼特(Brad Pitt)演出的電影《鬥陣俱樂部》(Fight Club),他的身影六度藏在影片各處,影片以正常速度播放時無法「看到」,但確實存在。筆者當年還以慢動作格放,將這些片段一一找出,知道威爾森對演員提出這種期許,當然完全同意而且敬佩。就像戲劇學者耿一偉說的「藉著這個故事,羅伯‧威爾森也解釋了為何自己會對那麼多動作或舞台細節有所堅持。」[5]他的投入、他的精準、他的堅持,絕不只是概略的印象或形容詞,他近乎以秒來排戲,或以萬分之一秒來設計動作或燈光的「傳言」,並不只是吹毛求疵而已。筆者其實更希望他對國內劇場的影響,不只在他做了甚麼,更在他如何做的這種專注與自我要求。國內劇場(戲曲、舞台劇、小劇場),經常出現許多粗糙的部分,讓人覺得戲(包括演出和技術部門)根本還沒排好就上場了,苛虐觀眾必須無視或縱容,如果不想容忍這種不合理的粗暴,也不想讓自己變成愛挑剔的「惡客」,一批批新的觀眾進場,但也有一批批觀眾因痛心憤怒而離開劇場。劇場工作者願意更嚴格的自我要求,是身為觀眾基本或謙卑的請託。

 

    在台演出的《歐蘭朵》,是該劇的中文版,因此全劇架構、情節選段、舞台、燈光、走位、相關道具,都在德語版給定的框架中發展,(或說,以拷貝德語版的前提下進行)。羅伯‧威爾森在導法語版時也是這樣做的,但國內製作團隊也許對威爾森模式毫不知情、且懷有其他期待的情況下,恐怕真的是很大的驚嚇(另一個驚嚇,是威爾森並不是要魏海敏演京劇,要的只是京劇元素,以及開發魏海敏所蘊藏的表演能量)。劇本的編改當然也碰到同樣的震撼。一開始,是根據德法版翻譯,由謝伯麒紀錄,並將某部分改寫為唱詞,之後請來王安祈全面接手[6]。身為編劇,王安祈當然不可能只做翻譯或文辭的潤飾,他重新回到吳爾芙的小說,重新詮釋人物,在劇本中提出自己的體會和見解。因為架構已定,雖然選定的情節段落早已無法更動,甚至走位都已確定,情節線、甚麼時候演出甚麼內容都必須配合,但王安祈仍然爭取創作的空間,這是劇作家對自己工作的堅持。另外一件編劇作家必須面對的事是,德法版都是以語言為主,並沒有唱,或太多的舞蹈,而中文版則納入相當多的戲曲唱腔和身段,唱與舞比說和演需要更長的時間,如何完整表達、飽滿演出,又不至崩毀早已設定的燈光、走位、節奏的基本架構,當然是很大的挑戰,也是編劇和導演要溝通協商的。幸而,國家劇院舞台比德語版演出空間大許多,演員在舞台上「移動」需要更長時間,「以空間換取時間」,中文版才得以有搖曳生姿的餘裕。據戲劇顧問(dramaturg)[7]沃夫岡‧韋恩的說法[8],列寧廣場劇院是一個可以自由區隔成不同大小的空間,德語版《歐蘭朵》是在其中一部分空間演出,觀眾席只有大約180個座位。另外,從德語版DVD也可推估演出空間並不大。最初設計的走位是較小的空間演出,到國家劇院,雖然把舞台鏡框周圍縮小,但舞台還是過大,為填補多出來的時空,固然使聲音和燈光的調整,變成排演時最大的功課[9],但也提供了戲曲形式的可能。王安祈的堅持,以及精彩的文辭和國光劇團琴師李超美聽的唱腔設計,使中文版《歐蘭朵》成為本文討論劇作中,唱腔最成功[10],也最舒服好聽的一齣戲,固然有些意外,但綜觀各劇投入的心力,卻也理所當然。戴雅雯(Catherine Diamond)論及台灣劇場挪用、改編、演出西方戲劇時[11],指出導演、編劇,或演員,每每將原劇原就刻意不合理、不順暢之處,或與台灣文化岐異的地方,刪除或修改為類型化或方便掌握的情節及人物,當然,跨文化改編的問題,不是在此三言兩語就可處理,但戴雅雯的意見絕對是有意義的,有意的「去陌生化」,對原作必然是一種傷害與簡省。王安祈雖強調自己的詮釋,但並不去改動小說或劇本所要傳達的根本理念,甚至除了少數地方[12],也無意將遠在異邦的故事,轉化成中國或台灣本土。幸而王安祈對詮釋和戲曲文本特質的堅持,以及對威爾森版本的尊重,中文版《歐蘭朵》劇本才既有威爾森原作的精神,又保留傳統戲曲詩、韻兼美的特質,在那麼多條件限制的情況下,能有如此的成就,是令人讚嘆的成功合作。 

   

本劇的「聲音」使用相當精采,人聲部分包括戲曲唱腔、歌唱、吟誦、韻白、京白,此外有伴奏樂曲,以及配合戲劇演出的各種聲響:撕紙揉紙、摔破各種東西、人聲模仿的鳥鳴……,威爾森在在展現了他藝術和技術的功力。藝術上,他設計了各種可能和不可能,強音重擊後的停頓、單調延長的聲響、刻意不自然的拼貼……,這些在威爾森歷年的創作中,一直是極重要的部分。在技術方面,則是他擁有其他導演想望卻不那麼容易得到的機會:有較充裕的時間在正式演出的劇場反覆排練、發展、修改,即使其他工作人員都覺得OK了,威爾森仍不滿意的繼續嘗試,到他覺得可以了才罷休。據筆者所知,許多優秀的音樂家(包括馬友友)到世界各地巡演時,一抵達該地第一件事就去看演出場地,觀察其大小、建築,試音,並坐到觀眾席的不同位置,檢測迴音的情況,根據迴音的秒數、長度,小心細微的調整自己現場表演時的力道和強度,甚至某些拍子長度或節奏的微妙挪移,他們力求自己的演奏(唱)能在不同的場域空間都能完美展現,不致因為音場的混亂或餘音的干擾,影響演出和觀眾的收聽品質。劇場的聲音有許多是無法現場臨時調整的,那麼在演出劇場的排演、調整,就非常重要。可是表演場地常因安排的演出節目過於密集,給每一劇團現場演練的時間有限,在有限時間的現場排演時,要照顧的元素太多,聲音或音效,常常無法顧及,所謂技排,也每每只關注cue點不要出錯,因此原先設計或完成的聲音資料,直接放進空間差異甚大的現場,效果往往打折,對觀眾也是另一種苛虐。筆者一向對聲音非常敏感,常常在看完某些演出後,覺得聽覺神經受傷,但根本無法向演出劇團申訴或抗議,甚至很多劇場工作者根本毫不在意,有時筆者跟相熟的劇團人員提及,他們可能覺得這樣的觀眾實在是「惡客」,或是表面應酬,或是毫不理會,殊不知有問題的聲音確實傳出,也的確傷害了觀眾的耳朵,演出效果也應該扣分。對筆者私人的影響,是越來越少(怕)去看戲,而寧願選擇音樂會。《歐蘭朵》的聲音處理,讓筆者非常感動,曾有朋友或學生問筆者「究竟《歐蘭朵》哪裡好呢?」喜不喜歡是每個人不同品味,不須討論,如前所說,筆者也不認為《歐蘭朵》有多完美,但絕對是台灣劇場一次重要的演出。對工作的真正「全力以赴」,每一個細節都能講究,難道不是藝術工作者絕對必要的信念嗎?筆者不確知,《歐蘭朵》的聲音成就,能否讓國內劇場導演和音效設計,更加重視聲音的處理,而不是把音效弄出來就算,再強調一次,筆者在意的絕不只是做出了甚麼,而是如何去做。有關現場排演時間的問題,是不是有可能獲得解決?或許是許多劇場工作者共同關心的問題吧。至於人聲的處理,因為《歐蘭朵》是獨角戲,演員魏海敏承擔了絕對的責任。魏海敏在《金鎖記》締造了他個人演出藝術的高峰,到《歐蘭朵》則更上層樓。雖然有王安祈劇本、李超、陳揚的音樂支撐,但場上的實際呈演,還是要靠魏海敏和導演一點一點共同發展、設計、嘗試、修改,不管是以哪一種方式說與唱,都緊扣劇本、人物,在聲音處理方面,則近乎完美的耀眼呈現,不只自然流暢,還包括導演所要求的不要太自然、太精熟的部分,這些與傳統戲曲訓練反向思考的呈現方式,想必在排演時造成魏海敏相當大的困擾與錯亂,但結果則是豐富、飽滿的完成了歐蘭朵這個人物。至於肢體方面,和戲曲相關的,不論歐蘭朵身為男性或女性時,或化身年邁的女王,當然都沒有問題;而一般舞台劇的表演類型,如小男孩或近似默劇等等的部分,則多少成為觀眾討論或批評的地方,筆者認為這部份的表演的確有「再進步的空間」,卻不認為就該捨棄、只去化用京劇程式就好,要成為更全面的演員,或為京劇的未來注入新的活水源頭,這些跨界表演的嘗試還是必要的,而且不只是魏海敏,其他的京劇演員也不妨面對戲曲程式之外的表演方式。至於許多觀眾慨嘆的,導演對魏海敏的「京劇身體」的運用,似乎可再更多些,這當然是可惜的事,但也沒辦法。因為威爾森的確對京劇的理解有限,而且他要做的是「中文版」,而不是「戲曲版」(前文已提及,這是此次製作「基本認知」的最大落差),但這樣的失落感,日後可以由國內的京劇團隊來補足,日後的新編京劇,如何做到更完美,才是我們真正關心的問題。本劇最震懾人心的,當然是經過複雜艱辛的努力,所呈現的極簡舞台,和讓人神飛魂醉的燈光設計,那遼闊空落的幽玄寂寥,宇宙洪荒的荒蕪悲涼,映襯著歐蘭朵(甚至吳爾芙)無以言說的亙古孤獨,身為觀眾,對此只有低首,至於會對台灣劇場有甚麼後續撞擊、影響,就留待日後觀察。筆者長期大量觀賞傳統戲曲,並不介意道具的借代,但看到讓人倒吸好幾口氣的水晶海馬桌腳,以及這一輩子大概忘不了的晶瑩澄澈的骷髏頭,還是忍不住想借用蔣勳常說的話:「美到極處,只有輕輕的喟嘆」。

 

《歐蘭朵》中文版雖然不是專為京劇而做,但合作團隊是國光劇團,魏海敏是京劇演員,演出中運用了大量京劇唱腔、道白方式、身段、音樂,放在新編戲曲的脈絡中,仍是一頁新猷,也應該可以自此展開思考,創發真正屬於京劇的另一次演出。

 


[1] 為了瞭解中文版和德國版在走位、燈光、時間控制等元素的異同,筆者並同步播放、觀看兩個版本。

[2] 耿一偉:《羅伯‧威爾森:光的無限力量》(台北:國立中正文化中心,2005年),頁112

[3] 威爾森在台北演講時,也曾複述過,參見註25,頁144-145

[4] 閾下知覺subliminal perception,指的是大腦能接收到,但主觀上沒有意識到的刺激所產

生的反應知覺,有了閾下知覺,可以進一步啟動潛意識的力量,透過潛意識來影響我們的行為。第一次著名的閾下知覺實驗,是1957年在美國紐澤西的電影院,為期六週,心理學家將影片動了手腳,每隔五秒鐘穿插一張為時僅千分之一秒的膠卷,上面寫著「吃爆米花」及「喝可口可樂」,因曝光的時間甚短,觀眾根本無法「意識」到,但電影院販賣部門爆米花的銷售量卻提高了57.5%,可口可樂也增加了18%。這種實驗手法稱為「潛在精神動力激發術」(subliminal psychodynamic activation),後經許多人進行實驗,證明對視覺、聽覺都有效,是心理學上很受矚目的學說。

[5] 同註25,頁145

[6] 這是筆者瞭解的狀況,若有失誤,請確知詳情者指正。

[7] dramaturg制度,在台灣劇場,尚有待發展,目前國立台北藝術大學戲劇系碩士班開有專門課程,該校演出也都會設置dramaturg一職。

[8] 耿一偉:〈導演與演員的橋樑:專訪戲劇顧問沃夫岡‧韋恩〉,《喚醒東方歐蘭朵》(台北:國立中正文化中心。2009年),頁103

[9] 耿一偉《喚醒東方歐蘭朵》一書多次提及羅伯‧威爾森排演時,不斷費時從事聲音與與燈光的嘗試、調整。

[10] 戲曲唱腔只是本劇「聲音」的一部份,下文將再論及。

[11] 戴雅雯(Catherine Diamond)著,呂健忠譯:《做戲瘋,看戲傻:十年所見台灣劇場的觀眾與表演(1988-1998)》(台北:書林。2000年)。

[12] 如描寫霜雪覆蓋的京城一段,突然出現街前賣花的「小玉」姑娘,之前的金絲鯉魚、之後的水仙,雖也有「拉近距離」的用心,但「小玉」一名的指涉,則似乎太過明顯,一下子突兀的跳出來,當然這也只是筆者的吹毛求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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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A 2010-12-17 08:27:44

我也還沒看此劇, 先謝謝老師的文章
以後可以跟Handel的歌劇一起欣賞...

mauto 2010-12-14 19:40:13

在看之前
先謝謝^_^

valet 2010-12-14 12:36:49

看不懂歐蘭朵,不知道為什麼會變男變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