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8 (6篇)
沒有當下 2004.08.09
沒有"當下"這回事。
說什麼"活在當下",
是一句好玩的話罷了。
當下就是由感官所構成的嗎!?
那未免太不可靠了吧!
用認知去理解認知,
不啻是在結上多打個結,
用認知去否定認知,
也是在結上多繞一圈。
何必拿不穩定的東西,
去捕捉另一個不穩定的東西呢!
用感官去捕捉現實,
用心去體會,
用想像去鋪陳,
並不能展開一覽,
若現在不能,
那麼永遠不能。
若不能即不能。
執象而求,
掛一漏萬。
向左即是向右,
也不是向上下南北。
自縛亦如自出,
在念念不斷之間。
八千四萬法門通通是魔。
磨一磨,
出豆漿。
阿難整衣服,於大眾中合掌頂禮,心跡圓明,悲欣交集。
暴雨將至 2004.08.11
小男孩在暴雨中奔跑,
在夜裡穿過十字路,
雨淋濕他單薄的背心,
他掄著手,
大步前進。
讓我寫一首有布萊希特氣味的詩,
看看除了馬路上的紅燈之外,
夜晚的荒涼還由什麼形成,
當另一名男孩騎著腳踏車在暴雨中前進,
他是否奔向一缸放好的熱水澡,
或是比暴雨夜晚還要淒涼的家庭。
也許這場突如其來的風雨,
恰是他年輕生命裡最暢快的洗滌。
在這個夜裡,
我看見朋友憂鬱的眼神,
感受到他們紛亂的心情,
我無法分辨我自己,
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儘管話還沒說完,
彼此都留著到有空的時候再說。
什麼時候有空?
像雨中呼囂而過的年輕人,
青春活力果真必定要失去,
換來再也回不去的冷眼旁觀。
我們,都想要做一個好人,
只是好人並不存在,
我們堅守對自己的道德,
像是個挺起來的刺蝟,
為了一些屬於人類共同的約定,
就算是修身成佛,
也逃不出早已立好的一份契約。
最後只是端看,
你簽,或是不簽。
動作的秘密 2004.08.16
動作的能量,
動作的記憶,
動作的秘密。
動作開啟一扇門,通往身體的深處;
我摸著自己的頭。
有很多事沒有辦法說,不敢說;
動作會告訴你,那些說不出口的,
秘密。
我摸著自己的頭,
有些事,
我說不出口。
當我以為我已然遺忘,
我確實遺忘,
但身體會記住;
關於童年時候的每一個細節,
在腦部的摺皺處,
想忘,
恐怕你都忘不掉。
那麼還有多少多少的記憶是我忘不掉的?
會在無意間猛然翻出;
我幾乎不能稱之為,
記憶,
因為那不僅僅發生在腦部,
而在生命的深處。
我摸著頭,
曾經熟悉的頭,
我幾乎要聞到那股頭油味,
但我沒有;
我搜不全外婆,
我只搜得一個,
動作。
我試圖用手將自己的頭髮分邊,
那麼短的髮,
該如何分邊?
就如同我與外婆的兩邊;
但她總是分邊,
而我在分邊的某個準處,
掐住一根白髮,
她說:拔。
於是一根銀白的魚線就拔了,
再也種不回去。
我摸著自己的頭,
我用自己的手,
打開自己的結;
我用你的注視,
愚蠢地將自己呈現。
一個動作;
一個姿態;
我終於真正地懂得,
什麼叫「姿態」;
關於那些說不出口的,
你便姑且稱之為,
「姿態」吧!
註:此篇記載《在外婆的死之前》第二版排練筆記
與大蛙對峙的生存 2004.08.19
潮濕而黏稠的薄皮,包藏著一整個不斷鼓動的軀體;生命像是隨時會漲破這曖昧不明的表層。各種綠組成陌生而醜陋的斑紋,無法測得視覺的雙眼,像是嵌入身體,又像是從體內鼓出。
大蛙對峙在生存的斜角,隨時,會彈起強壯的雙腳,覆蓋住毫無自知的生命;壓覆下的黑暗,濕暖與不斷鼓動的逼迫與撞擊。大蛙以腹部鋪天蓋地的使一切既有消滅,以絕對生命的強度攫獲弱小且自我的另一種生命形式。
蹲踞。蛙一貫的姿態,永遠像在與世界對峙,與任何可被意識到的概念對峙,與自身對峙。蛙每一次的跳躍,都是一次毀壞,將原先屬於對立面的世界衝毀,落地時又重新建構一個對峙的局面。每一次毀壞,都是一次超越。
膨脹的生命,強烈的鼓動,大蛙隨時都接近著死亡,每一下敲擊出震動的生命鼓棒,似乎都可能不再揚起繼續。龐大的動力需要多少能量去支持,大型工廠在一根保險絲斷裂時則會全面停止。負荷太大的生命,除卻停止之外,也像是會隨時衝破那包不住的一層薄蛙皮,而滿溢得一片血肉模糊。
大蛙的移動沈重而緩慢。大蛙不停地內觀,不停地向外作戰,與眼前的世界對峙。如此大的生命在決定跳躍時,所承擔的是整個生命崩散的壓力,在躍起的時候因為能量的超載,蛙體很容易將內臟從身體的洞口流洩而出,在落地時因為壓力的瞬間改變,也很容易引起蛙體的爆炸。因此大蛙鮮少跳躍,而每一次,都是整個生命最終極的搏命翻越。
大蛙讓所有生命呈現出物的感覺,連記憶都逃不過蹲踞姿態的對峙;肉體的撲倒,被一隻擁有更大生命力的蛙撲倒,靈魂是被一併壓制的,沒有喘息的可能。黑暗。終於,我與自身的對峙在劇場中化為一隻大蛙,我正面對面,等待著那一次的跳躍。
註:此篇記載《在外婆的死之前》第二版排練筆記
走一條不一樣的路 2004.08.23
和貓從文大的麥當勞搭公車上山,這時候是晚上七點半。公車只載我們不到五分鐘,我們就必須下車,因為這班車並不到菁山小鎮,我們得自己走上去。沿路,我們能看見台北盆地的夜景。說它是盆地,因為它蓄積著白天的熱能,使得晚上從山上望去,那如火山熔岩般的城市像泡在溫泉的熱氣裡一般,不住地晃動。貓說:像《神隱少女》裡的鬼城。確實,像極了,我甚至看到了湯婆婆住的宮殿。走了快一個小時,我們走到了菁山小鎮,兩人把一些東西寄放在大眾溫泉池的寄物櫃裡,並受到勸告,別走山林裡的捷徑,於是我們便沿著車道徒步登向擎天岡。兩個小時又十五分鐘後,我們終於抵達目的地,在這之前,我們一度猶豫要不要放棄,在黑暗山道中,我喊問過路的摩托車離擎天岡還有多遠,男的說:不遠了,女的說:但還有一段路。上不著村下不著店,此刻天空的星星最亮,那無聲,是真的靜。路上曾經有兩台摩托車對我們喊加油,我說:真像做劇場啊!貓大笑回應。在擎天岡上,我說:這是一次機遇。貓躺在草地上看天空與星星,我跳舞。「牧羊少年的故事已經在那裡了,只是書末的情節還沒走到。」我這麼想。雖然上山的一路上不時接到R和M吵架之後打來的電話,那時真希望R和M也能看到我仰望的這一片景象,也許,很多事情就不那麼嚴重了。原來從擎天岡坐車下山只要十五分鐘,看著沿路一步一腳印的拐灣、上坡、某個借光傳簡訊的路燈。韓大哥的休旅車,後座他的兩個小男孩很安靜,我們搭順風車回到麥當勞。在seven的門口,我們回味著。我說:我想這就是我們爸媽為什麼常常不瞭解我們的原因吧!明明只要15分鐘就可以到的地方,為什麼要走2個小時。
走一條不一樣的路,是需要勇氣的。
今天晚上和貓終於把戲的每個段落敲定了,在排程之內完成,一天不差。
最靜最多星星的地方,就是我們最猶疑想要回頭的地方。
下次知道,只要再走20分鐘,就會到了。
我常常覺得 2004.08.28
我常常覺得自己想的,是狹隘的,
如果我說了白,那麼勢必就說了黑,
我說有,另一個聲音就說無,
那麼究竟我該站在哪一個位置呢?
我常常覺得我看見的,是不單純的,
為什麼這個東西是這個東西,
倒底這個東西對我而言是個什麼東西?
為什麼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罌蓿在罌蓿的田裡?
我想知道觀音與罌蓿的其他,
或許他們並非是我們所想的那樣。
我常常覺得自己想太多,鑽牛角尖,
然而我該如何期待打開牛角尖呢?
阿濟各要如何期待飛上肩膀的小鳥,
發生過一次的就像是未曾發生,
那麼還有別的可以解套的解釋嗎?
如果有這麼多不同的觀點,
我該站在哪一點上呢?
我常常覺得譬喻是一種虛妄,
故事必須一直說下去才得以成為故事,
譬喻必須以另一個譬喻作為譬喻的解釋,
自圓其說成為人語言與理性的宿命?
西西弗斯推動石頭,
成為這個譬喻本身的宿命!
我常常覺得自己想要做一個"好人",
但我卻說不清楚怎麼樣才是一個"好人"。
如果道德與慾望總是有所衝突,
那麼除了好人之外,
是否還有其他選擇?
另一種譬喻?
我常常覺得我說的,並非我所想的,
然而我想的又無法以語言傳遞,
那麼一個瘋子的話也可以是一段哲言囉!
既然語言不是唯一,
既然我們所能確知的是這麼地有限。
我常常覺得活著很美好,又很痛苦,
有時候又無所謂美好或是痛苦,
我總是想,
在美好與痛苦之間、之外,
在貪、嗔、癡、慢、疑之其他,
我在哪裡?
我常常覺得我不能信任感官,
如果看不見就是不存在,
如果聽不見就是無聲,
那麼科學也告訴我們這樣想是不真實的,
可是除卻這個肉體之外,
所能依藉的還有什麼?
我常常覺得我並沒有活著,
也許是因為我不自足,
也許只是因為寫東西時才會這樣想,
但沒有一個足以完整侵佔我的東西,
我既期待,又恐懼。
這就是宗教?
我常常覺得,
我只是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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