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8-25 23:20:44東城居士

天然收了

天然收了

  高中畢業後的頭幾年,每次回母校看看時,總是為學校附近商店的快速變化感到吃驚。台中一中附近是個熱鬧的商圈,許多商店,都參與構築我高中生活的記憶。比如說,十一年前,我高一那年,育才街口有家小書店,賣的是參考書。我有時會在那裡買參考書。但是後來它成了小林眼鏡的店面了。我和學弟這就算有了代溝。
  商店的變化速度極快,租約到期,可能就是一個變數。我有時候很害怕寒暑假,常常一個寒暑假過後,學校就出現一次變化:女同學外型變了、老師調走了、商家不見了……。
  我們社團曾經痴心妄想過在校刊上製作一個專題,詳述創校以來八十年間台中一中附近商店的變化,後因無從著手而作罷。但是那種想在快速變遷中握住一點不變的什麼,到成了我們共同的默契。有一回,已經畢業的學弟看著已經變成大眾唱片的舊國寶書局店面,說:「商店都變了。」我接著說:「幸好路沒有變。」學弟會心一笑。至少路沒有變吧!至少有些東西壽命是長的。而當年讓我們感慨的大眾唱片,如今也已經是過往雲煙了。那個店面現在在賣手錶。
  所以我對十一年後,我還能回中一中門口那家素食小吃店吃炒飯,感到十分珍惜。我吃素,能選擇的店有限。高中時我只在三家素食店吃飯,其中跟校門口的大姐的店最熟。我原本是想稱大姐為阿姨的,不過我還是學著東華補習班在那兒打工的學姐,喊老闆為「大姐」。高一那年,大家都是國中剛畢業的小毛頭。碰到年紀相近的女孩子時總是矜持而害羞。曾有一個國術社吃素的同學曾向我炫耀:「哈哈!門口素食店打工的女生跟我說過話喔!」我說:「說過話算什麼!她們還找我出去玩過呢。」「真的還假的?你們去哪裡玩?」「我媽不答應,所以沒去。」
  學姐打工沒多久,就沒再出現了。大概是考試已到了緊鑼密鼓的階段了吧!再來我們的高一生活,便是:練完國術,七點多,正好搶著在大姐打烊之前吃一碗素魯肉飯。也因為我總是在這種時間才出現,很快地就和大姐熟了起來。事隔多年,再回到中一中時,看到穿著一中制服的學弟都已經叫大姐為阿姨了。我不禁想:十年,果然不愧是十年啊!
  我很幸運,在不同都市裡總是會和商店的老板變熟。高中時認識了台中一中的大姐,大學時認識了彰師大咖啡部的歐老板、宏泰雜貨店的老板、大一大二時賣傳統早餐不過大三以後改開「閱讀咖啡館」的老板,實習時認識了復興高中賣蛋堡早餐的老板、聯禾咖啡的老板……。離開一個城市,一番闖盪,再回到舊地之後,這些商店,總能使人感到慰藉,好像有人在跟你承諾永恆不變,用飯菜的滋味讓你回鄉。大學畢業後某一年,幾個大學同學回彰師大跟「閱讀」的老板聊天。老板拿出一本超大通訊錄記下我們的聯絡方法。他說,他之所以會一直留在彰師大附近,是因為他很喜歡大學裡那種人情味濃厚的感覺。而且有一次某個大八學姐回來時,他看著她的背影,叫出她的名字,那學姐感動得哭了。對那學姐而言,彰師大已經沒有認識的學弟妹,也沒有相識的老師;一時之間,不禁要懷疑這裡還是自己的學校麼?可是老闆這一聲叫喚,讓她重新證明彰師大的確是她的故鄉。我和朋友聽了,感到很不可思議,也意識到:原來有這麼多情的老板,為了我們撫慰的鄉愁,遲遲沒有離開。
  後來圖書館收回地下室那個空間,老板只好收了咖啡店,回便當街賣早餐。
  到了台南,前前後後在幾家素食店吃過。育樂街有一個阿婆開了一家素食店,看她主持店面的樣子,總覺得這家店不會開太久。(原因之一:竟然沒有廚房!)於是決定常去照顧她的生意。幾個月後,果然結束營業了。阿婆告訴我她要到她兒子的店去幫忙洗碗。其實這些菜都是她兒子煮的,煮好再運來這裡。之所以會開這家店,是因為她一直想要有自己的店,所以她兒子租了這個店面,讓她當老板。現在結束了,阿婆說,就是回復以前的日子而已。
  再來的日子,我大多到勝一的「田園素食餐廳」,或者大學路長榮路口的「天然素食」吃晚餐。田園的優點是價錢極便宜,二十塊就有一盤炒麵或炒飯。缺點是味道太淡了。天然素食比較好吃,可是因為圖省錢,所以還是常去吃二十塊炒飯。碩一下結束的時候,田園的老板得知我是台文所的學生,問我某幾本書看過嗎?那些正好都是我沒讀過的名著,他便嫌我該唸的書都不唸,還對著我借給他的陳黎詩集吐口水,叫我碩士論文別研究台灣文學了,去研究某佛經吧!我只得在口頭上答應,但從此再也不去田園了。這個時候,育樂街原本賣南洋口味簡餐的那家店換老板了,新的店改名叫「芳鄰」,而原來有點恐怖的「南洋店」老板則在隔壁開網咖。有一整個學期,我都在天然和芳鄰這兩個地方吃飯。芳鄰的蛋炒飯和蛋包飯很好吃,我常常一邊喝附餐紅茶,一邊看他們書架上的漫畫《惡女》。離開店時,我總是習慣性地找一個人打聲招呼才離去,他們的人讓我覺得很親切。其中一個女孩子,每次跟她打招呼時她總是有些害羞。開學後,忽然發現「芳鄰」便成「半畝田」了,我嚇一跳,我本來以為畢業後還可以回來這裡吃蛋包飯。
  此後我幾乎天天去天然。天然的營業時間很長(早上六點到晚上十二點),選擇很多,其中幾樣特別好吃。像蚵仔煎、炒意麵、芋粿、素大腸等等。不過我最常吃的,卻是炒飯。如果中午不太餓,就吃水餃或素肉燥飯。有段時間,我和學妹常常一起去天然。天然有點遠,但是那段時間,我不覺得天然有多遠。我喜歡去勝六舍找學妹,迎面看著學妹走出來,然後一起去天然吃飯。學妹總是點蚵仔煎,她覺得蚵仔煎很好吃。暑假過後,學妹不再跟我去天然吃飯了。有時候我會一個人點蚵仔煎,用這種方式想念她。老板們從來沒過問學妹的事,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我本來一直不知道那些阿姨那一個是老板。有一位阿姨是我最常跟她點菜的,她有個胖胖的女兒,常常在店裡做功課,也常常幫忙收錢找錢。很乖巧,但是很懶得寫功課。她小學二年級,四則運算還沒學透。我常常看她慢慢地把該找的錢算出來,有時則直接告訴她找我多少錢,剝奪她學習的機會。有一回,小妹妹的國語功課是造「只要……就算……」的句子,她造「只要東西好吃,就算不能減肥又有什麼關係!」旁邊一個教她功課的大哥哥笑個不停。
  有一個阿姨瘦瘦的臉頰,短直髮,常常穿著裙子和黑色長筒襪。她的氣質像一個修行人,看到她時我總想起我的母親。後來我才知道她是天然的老板。她對我的印象是喜歡吃水餃,大概是因為我常在中午跟她點水餃的緣故吧!她女兒有著短短的頭髮,十八左右的年紀,常戴著藍色的太陽眼鏡,穿著鬆鬆垮垮的褲子,很帥氣的模樣。每次跟她點炒飯她對著廚房喊「姨~一個蛋炒~」時,都會有一個特殊的尾音,好像那個「炒」字像條長絹在空中在飄動似的。
  還有一個阿姨,很酷,一開始我總覺得我得罪過她。某日在孔廟意外遇到她,我幫她和她朋友(還是丈夫?)拍照。她笑得很甜,跟平常的酷樣很不一樣。後來到店裡她就不再那麼酷了,常常帶著笑容。可能是因為孔廟的相遇,意外地破除了人與人之間的樊籬吧!
  天然還有幾位阿姨,但是或者因為長期待在廚房裡面,或者我不常在她們值班的時間去吃飯的緣故,印象沒有這三位深。有一位阿姨短髮、常畫眼圈,她的炒飯好像特別好吃。另一位阿姨則是下午值班,如果兩點多時去吃飯會遇到她。
  天然有在賣兌換券,我都叫它飯票。五百元的兌換券可以吃五百五十元的份、還包含一張消費一次打八五折的折價卷。我常買飯票,太快把錢花光時,至少有飯票可以抵擋一陣子。這幾天,先是天然門口賣果汁的攤位不見了,再來是阿姨說飯票不再印了,我一直沒意識到這意味著什麼。直到今天晚上八點多,我騎著腳踏車到天然要吃晚餐時,看到最常跟她點飯的那位阿姨在清理內部。內部空空蕩蕩的,像年底大掃除似的。我還以為是內部整修,想不到竟然是要收了!突然之間,我有很強的失落感!天然經營了這麼多年,我以為它會是一直經營下去的老店,如今,這個地方就要改成開著強強的冷氣的服飾店了。
就這麼,我在台南的日子卸去許多色彩、許多味覺的記憶。我竟然來不及看到小女孩學乘法!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吃到天然老板做的飯菜呢?如果只能點一道,我該點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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