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小米推薦我看張承志的小說〈黑駿馬〉。太久以前看的了，詳細的內容不記得，只記得有男主角白音寶力格，有女主角（索米亞），有奶奶，有一個浮滑的少年（希拉）。白音寶力格和索米亞是青梅竹馬長大的，後來白音寶力格到城裡去唸書，很長一段時間，習慣了漢人的思維模式。回到草原上後，發現索米亞懷了痞子希拉的孩子。希拉是個玩完女人就跑的浮華浪子，他有一頭黃髮，生出來的小孩也都頭髮黃黃的。白音寶力格對索米亞懷了別人的孩子很不能接受，然而奶奶卻安慰他，「不要難過了。至少證明索米亞能生養孩子，能生養孩子是不容易的。」白音寶力格極不能忍受這種草原上的認命人生觀，他一直有種被背叛的感覺，然而除了背叛以外，似乎又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在他身上拉扯。他的思維模式已經是漢人的了，有貞操的觀念，對於自己的妻子被占有了不能忍受；但是蒙古人的觀念，妻子被人占有了似乎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女人能夠生養；無論環境如何惡劣，安安分分認命地活下去，才是草原上的生存哲學。白音寶力格後來離開草原了，看到草原上滿是黃髮的小孩，他覺得很骯髒，覺得西拉是個徹底的渾蛋，連帶的他看那些孩子也非常氣憤。
　　我記得小說是的最後，白音寶力格看著成群黃髮小孩傷心的離開。一直衝擊他、給他痛苦的，是兩種不同文化價值帶來的矛盾。這兩個，一個是他認為比較文明的文化，另一個是他母親土地上的文化，他不知道該認同哪一個，他也無法拋下漢式的思維模式，因此當他離開草原到城裡去時，覺得自己被放逐了。

　　這是多年來我對這部小說的印象，或許記得的不是原貌了。

　　那天和上海的聶偉提到這部電影，他表示這部電影在大陸不難買到，因此我請他買一份。今天琮琇從大陸回來，帶來聶偉託她轉交的《黑駿馬》（又名《愛在草原的天空》），我終於一償夙願，看了這部電影。

　　電影中，感覺沒去強調兩種文化的衝突，但是一樣深刻動人。草原上的人並非沒有貞操、背叛這一類的觀念，只是好好地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奶奶是個領養過很多小孩的女人，並非白音寶力格真正的奶奶。裡頭有一句話，頗令我感到意外：「都說：『領養的孩子比親生的親。』」電影裡有這麼一句俗話，這句俗話我感到很奇特，能夠對領養的孩子那麼親，我認為是個美德，不是天生如此。或許在蒙古，這是常態吧！
　　白音寶力格在第一次離開草原之前，便和索米亞訂下親約。可是八個月後，白音寶力格沒有依約回來。奶奶領養的孩子來來去去，她也以為白音寶力格不會回來了。又過了三年，白音寶力格才回來，高高興興地要和索米亞成親，索米亞也很開心，殊不知她早已和痞子希拉發生過關係，有了他的孩子。奶奶與索米亞都想要生下這個孩子，將孩子撫養長大，可是白音寶力格被帶了綠帽，非常氣憤。他尤其氣憤的是：為什麼孩子的爹是那個痞子！他抓著索米亞激動地問：為什麼？為什麼是希拉！這一點也讓我略吃一驚，因為他激動的原因並不全是因為索米亞「背叛」他（其實真要說背叛，白音寶力格失約在先，應該算是白音寶力格背叛了索米亞），而是為什麼孩子的父親是那個不負責任又一副豬哥德性的痞子。奶奶安慰他道：「女人要生活是很艱難的，能生孩子是好事，你為什麼不高興？」奶奶又說：「你離開草原那麼久，希拉這個人，身子壯，又會甜言蜜語討女孩子歡心，草原上很多女孩子都跟他發生過關係。」小說中如果白音寶力格真的有很多內心的掙扎，電影倒是沒刻意強調那些內心的話，只是透過人物的話去提點。白音寶力格傷心之餘，離開草原到城裡去，對奶奶說再見，卻不對索米亞說。
　　然而索米亞還是愛白音寶力格的。和希拉發生關係是有的，愛白音寶力格也是真的。
　　十多年後，白音寶力格回到草原，找到索米亞的家。索米亞的大女兒，也就是希拉的孩子其其格，是個很懂事的孩子。她招待白音寶力格入屋裡，一進屋，看到四個小孩，其其格像個小大人一樣地照顧著他們。這些弟弟們，都是索米亞和丈夫達瓦拉生的，最後一胎索米亞難產，動了手術才生下來，但從此不能再生了，於是才不再生下去。後來來了學校老師，和白音寶力格說起索米亞這些年的生活。老師離去後，達瓦倉喝個爛醉回家來。這個人乍看像個不負責任的男人，但是一聊之下，達瓦拉很有責任心；真正不負責任的，是白音寶力格。
　　達瓦拉說：「兄弟，說句難聽的，這幾年我們把你忘了。」那是故意的遺忘。其實，達瓦拉知道他，其其格知道他，連學校老師也知道他。只是大家都說，城裡的人最無情，惦記著這麼一個男主人，只會更痛苦，還是忘了好，日子比較容易過下去。達瓦拉還說：「索米亞在嫁給我之前，一個女人，又要伺候老人，又要伺候小孩，還要牧羊，我看得都看不下去了。心裡想：這個家的男人到哪裡去了！怎麼能讓女人受這樣的苦？於是我才把她們接過來，讓她們不再受苦。」白音寶力格很慚愧，眼前這個喝得醉醺醺的漢子其實是個好男人。
　　但是達瓦拉不喜歡其其格，有一次生氣時還罵她是雜種。其其格從小生長在異樣的眼光下，個性異常的成熟穩重，才十二歲，就有十七、八歲獨當一面的樣子。索米亞知道其其格為了沒有父親而難過，騙她說她有個父親，叫白音寶力格，他在很遠的地方。有一天，他會騎著「岡達哈拉」（黑駿馬）回來，唱著「岡達哈拉」這首歌，來找其其格。如今白音寶力格卻是以舅舅的身分回來，索米亞也很驚訝，她以為他不會回來了，所以她用「兄弟」的名字騙孩子說：「那是妳爸爸。」
　　索米亞也不敢跟孩子說，她的父親是痞子希拉。當白音寶力格在草原中唱著「岡達哈拉」這首歌時，其其格激動地哭了，衝過去報著白音寶力格，喊他「爸爸」。其其格一直都不知道他不是她真的爸爸，索米亞甚至擔心白音寶力格也會討厭其其格。幸好沒有，白音寶力格覺得虧欠索米亞太多了。當他抱著其其格的時候，也許他真的覺得這是他的孩子吧！從這個孩子的身上，他除了感覺到愧疚以外，也感覺到索米亞對他的愛。否則，怎麼會騙她說他是她爸爸呢？
　　白音寶力格說：「我來當其其格的爸爸吧！」索米亞激動地哭了，問他：「那你當年為什麼不當其其格的爸爸？」白音寶力格無言以對。
　　奶奶在白音寶力格離開後沒多久就過世了。她領養的孩子雖然多，最愛的卻是白音寶力格。白音寶力格離開後，奶奶就神智不清，沒多久便過世了。奶奶年輕時是從河那邊嫁過來的，她說死了以後，要埋葬在那條路上。索米亞抱著孩子，趕著「岡達哈拉」，運著奶奶的遺體，但奶奶的遺體一直不願意掉下去（這就是牧人的埋葬方式吧），運著運著，「岡達哈拉」倒落雪地中，死了。索米亞失去奶奶，又失去「岡達哈拉」，人生幾至絕望。幸好懷中抱著其其格，她雖然是痞子的孩子，但她也是索米亞的親骨肉。抱著她，她才得到活下去的溫度。後來在雪地中遇上達瓦倉，才獲得解救。
　　白音寶力格住了一段時間，又要回城裡去了。他承諾索米亞，當其其格的爸爸，供給她唸書，不讓她受苦。在最後要離別的時候，索米亞提出最後的要求：「白音寶力格！如果你有了孩子，能不能讓我撫養？我不能生了，沒有孩子我日子過不了。你要是有了孩子，交給我，我幫你撫養長大成人再還給你。」說完掩面掉頭跑開了。我原本以為草原上的人總是直來直往，看到這個地方才感覺到他們含蓄內歛的感情。索米亞表面上要成為奶奶那樣以撫養小孩為職業的女人，但是實際上，她想要撫養白音寶力格的孩子，當孩子的母親。只是如今他們不能成為夫婦，只好用這種委婉的方式。
　　故事在離別以後結束了。看完後我想著，男人也許會以一些實際的關係（如性關係、生了誰的小孩、結婚的夫妻關係）做為是否有彼此愛的判準。一旦在這些關係上感覺被背叛，男人會羞愧憤怒，掉頭而去。可是對女人而言，這些關係都不是最根本的，就算表面上有了妨害相愛的關係，卻不妨礙內心的愛。活下去，很艱難，也很重要。她讓其其格活下去了，不因她是痞子的孩子而流掉她。而她對白音寶力格的愛，一直都在，真實且強烈。即使她和別的男人發生過關係，即使她嫁給別的男人，即使她竭力撫養那些別的男人的孩子長大，都不妨礙她對白音寶力格的愛。也不知這究竟是男女的差異？還是漢蒙的差異？或者，這些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