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1-11 01:53:02和平是最偉大的戰略!

﹝轉貼﹞「中國的陷阱」書評二:社會公正與學術良心(一)

l導 讀

社會公正與學術良心

l 秦 暉


何君此書,我得享先睹之快,讀後十分感奮。有感而發,遂成此篇。不敢稱序,讀書心得罷了。





本書的第一個特點是鮮明地提出了當代中國原始積累問題。的確,「原始積累」恐怕是現在從學界到社會弄得最混亂的概念。我曾看到一份地方政府刊物誇耀說當地已經「完成了原始積累」﹔一部電視系列片則把中國鄉鎮企業的發展稱之為「人類歷史上最高尚的原始積累過程」!在這裡「原始積累」儼然成了褒義詞。另一部電視系列片更有意思﹕在列舉了深圳當時的一些「缺點」,如現代包身工制、拘禁式工棚、對打工妹的性奴役現象等等之後,話鋒一轉,大談起英國「資本主義原始積累時期」羊吃人的可怕,說是那時死了「成千上萬」人云云。言下之意,與此相比,我們那點「代價」真算不了什麼。

人們很熟悉這種「原始積累」觀的由來,如同熟悉馬克思那句名言﹕「資本來到世間,就是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骯髒的東西」。有趣的是這句話正被人從兩個方面加以運用﹕過去人們為抨擊「資本」而痛斥它的「血和骯髒」,而目前更流行的則是因嚮往「資本」而對「血和骯髒」見怪不怪了。正如馬克思書中的原始積累被看成資本主義的初級階段一樣,我們這裡的原始積累也似乎成了「市場經濟初期」理所宜然。

但這也真是冤枉了馬克思。實際上馬克思從未把「原始積累」視為早期資本主義,他甚至沒用過「資本主義原始積累」這個提法!《資本論》中「資本主義積累」與「所謂原始積累」是分別為兩章的,並且明言﹕「在資本主義積累之前,有一種『原始積累』,即亞當‧斯密所說的Previous Accumulation。」previous是「在......之前」,Previous Accumulation即「在﹙資本主義﹚之前的積累」,斯密著作中譯本多譯為「預先積累」。它與「最初的資本主義積累」完全是兩回事。馬克思以德文寫《資本論》時把英文previous換成德文ursprungliche﹙最初的、原始的﹚也完全是沿用斯密的原意。但由於英文、德文中這兩個詞詞義不盡對等,加上那句痛斥「血和骯髒」的充滿激情的名言形成的聯想,到俄國人那裡便流行了「資本主義原始積累」這一術語。而從俄國人那裡學習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先驅們更把它譯作「資本主義中『最初積累』」。於是在斯密與馬克思那裡本是「資本主義以前的」而非資本主義性質的種種野蠻行徑,便成了「資本主義中」的東西。延至於今,原為市場經濟以前的即非市場經濟性質的一系列惡行,也被理解為市場經濟中﹙至少是市場經濟初級階段中﹚的題中應有之義了!

其實,所謂資本主義積累就是在市場機制下把剩餘價值轉化為資本。而所謂原始積累,按馬克思的說法,則純屬一些在邏輯上與市場機制無關的搶劫行為,諸如強迫勞動、獵奴與海盜行為、憑權勢強佔公產、搶劫黃金等。顯然這兩種積累之別是性質上的而非數量上的。資本主義積累無論是其雛形﹙如一個店鋪的錙銖之積﹚還是其發達形態﹙如跨國公司的鉅額積累﹚都必須以市場機制中的形式公正﹙實質的不平等是另一回事﹚為原則。而「原始積累」無論從其雛型﹙如某個劫匪的小打小鬧﹚還是其發達形態﹙如「掌勺者私佔大飯鍋」﹚都是一種踐踏公正的獸行。而這種獸行正是以超經濟強制和「權力捉弄財產」,即以市場經濟與市民社會以前那種社會關係為前提的。因此我們固然要看到資本主義本身固有的「原罪」﹙「形式平等」背後的實質不平等之類﹚,但它與原始積累的「血和骯髒」完全是兩回事。

當然,資本主義與「原始積累」雖無邏輯聯繫,卻可以有經驗聯繫﹔歷史上曾經發生過「搶來本錢做買賣」,即用非資本主義的野蠻手段創造資本主義「史前」基礎的事。但這並不意味著為了肯定「做買賣」就必須肯定或容忍「搶錢」之舉,或相反地為了禁止「搶錢」就必須禁止「做買賣」。其實就常識而言,認可「做買賣」就不能認可「搶錢」,否則在一個劫匪橫行的世上這「買賣」怎麼做﹖而對於歷史上的「搶來本錢做買賣」,人們除了從道義上指出20世紀以前的文明人類已不能容忍前幾個世紀的這類惡行之外,還應該知道﹕

第一,「做買賣」並非都以「搶來本錢」開始,而且「搶錢」者往往是做不好「買賣」的。過去把「原始積累」描述為資本主義的一個必經階段,實際上是種誤會。北歐諸國、瑞士乃至德國都未經過什麼原始積累階段,但它們的經濟發展卻後來居上,比搞過原始積累的諸國更出色。而西班牙、葡萄牙的原始積累搞得比英國更早更瘋狂,但在資本主義發展中卻是落伍者,難以望英國之項背。南、北美洲都是歐洲人殖民對象,而且17世紀南美的資源稟賦與發展條件遠優於北美,拉丁移民在南美的原始積累也遠比北美盎格魯撒克遜移民更厲害,但是新大陸後來的發展卻形成了北興南衰的鮮明對照,很重要的原因在於北美移民的主體是持守機會均等、勤儉創業新教倫理的清教徒農民,而南美移民的主體是持有拉丁君主特許狀的一伙權貴痞子,是精於「搶錢」而拙於「做買賣」的。

第二,正如市場經濟未必要從「原始積累」開始一樣,「原始積累」也不一定導向「市場經濟」。事實上,「搶來本錢」不僅可能用於搞統制經濟,而且由於「搶錢」與統制經濟都實行強權原則,這種可能甚至更為自然。早在20年代的蘇聯,包括布哈林、普列漢諾奧布拉任斯基與斯米爾諾夫在內的官方經濟學家就套用馬克思關於「資本主義積累」之前要有「所謂原始積累」的說法,認為「社會主義積累」之前要有「社會主義原始積累」。餘糧徵集制、勞動軍﹙即強制勞動﹚、強制不等價交換﹙所謂「貢稅」制﹚乃至強制集體化﹙所謂「新式圈地運動」﹚都源自這種理念。如今人們已知道蘇聯人﹙當然決不僅只是蘇聯人﹚在這種原始積累中付出了遠比「羊吃人」大得多的代價。難道不正是為了不再受這種原始積累之苦,人們才義無反顧地走上市場經濟改革之路嗎﹖

事實上,正是通過這種原始積累,舊體制才得以把社會財富集中到「國庫」中,如今的某些國庫看守人才得以在缺乏監督的條件下輕鬆地進行「第二次原始積累」,把財富從國庫輕鬆地轉移到自己的私囊。他們因此無需冒當年西方「原始積累騎士」所冒的風險———後者需要奪取分散於眾多傳統小私有者手中的財富,因此會面臨強烈的反抗。正是由於這一點,誠如本書所言,這一過程一方面成為世界史上最快速的原始積累過程,另一方面因其無需面臨反抗而得以「和平」進行,使一些人得以據此將這一過程譽之為「最高尚的原始積累」!其實這種無風險的掠奪只是使他們比當年西方的「原始積累騎士」更具寄生性。當年那些騎士雖然不仁不義,但他們把農業社會分散的傳統財富集中為工業社會所需要的要素資產,也算是完成一樁歷史使命﹔然而在前計劃經濟國家中,這一使命已由「社會主義原始積累」完成,如今的「第二次原始積累」連這點意義也沒有。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