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19 17:01:18mafaly wangyeh

心重要還是容貌重要

心重要還是容貌重要


周道香醫生為我作眼角膜移植,他們把我眼部的神經麻醉了,可是我神志清醒,能聽到金屬器具的叮噹聲和周醫生的說話聲。

我的右眼發炎紅腫,三年多了,軍中醫官說我患的是角膜炎。

最後我到臺北三軍總醫院去求診,那時我的右眼已經看不見東西了,而我的眼睛視力極差。

醫生說:「可能你是用了髒毛巾或在游泳時感染的。」

我說:「我從前是教體育的,也教游泳。」

醫生說:「很可能就是這麼得的病。」

一年後,我聽到角膜移植可以使我失明的右眼復明,我把這消息告訴妻,她聽後,臉繃得緊緊的,想了好久,找出她多年來積蓄的新台幣兩萬元的存摺交給我。

「兩萬元不夠的話,再另外想辦法。」

她說:「你不像我,大字不識一個睜眼瞎子,一隻眼睛看書寫字不方便。」

周醫生是台灣最早作角膜眼移植的醫生之一,我馬上去登記,等候移植。

不到一個月,他打電話來說:

「一位司機在車禍中受了重傷,臨死前對他太太說,身體的器官能賣就賣掉,得點錢撫養他們六個未成年的孩子,出一萬塊錢可以嗎?」

手術費、醫藥費和住院費頂多不超過八千,我答應了,醫生叫我第二天就入院,我的運氣很好,許多人要等好幾年才能等到個角膜,我感謝妻給我的資助與鼓勵。

我剛被推出手術室,女兒小蓉在我耳畔說:

「很順利!媽本來想來看您,怕您

「回去跟她講,我不要她來,告訴她我很好,叫媽安心就行了。」

我以前住在三軍總醫院時,妻從來未來過,而且我也不要她來,和妻結婚那年,我剛剛才十九歲,是奉父母之命結婚的。

父親和岳父是世交,二人指腹為婚,婚前根本就沒見過妻的面,等到把她從花轎裡拖出來拜了天地,進了洞房,我才用秤桿子挑下她的紅蓋頭,認清她的面貌。

我沒法形容當時的心情,她整個臉都是坑坑凹凹的疤,鼻尖上還有一條條的肉柱,眼皮上一塊塊反光的疤痕,顯得眼眶浮腫,眉毛稀疏,才十九歲,看起來像四十多歲。

我跑到母親房裡,哭了一夜,母親勸我認命,並說醜婦有福,紅顏命薄,不管母親說什麼,也解除不了我內心的痛苦,我不和妻同房,也不跟她說話,我在學校裡寄宿,到了暑假也沒回家,後來還是父親派一位堂兄把我連勸帶訓的拖回去住了兩天。

到家時,妻正在煮晚飯,抬起頭朝我微微翹翹口角表示歡迎的意思,但我連忙別過頭,直向母親房裡走去,就像沒見到一樣。

飯後,母親把我叫到房說:「孩子,你太任性了,你媳婦外表醜了點,可是她的心並不醜。」

「美、美、美!美得像天仙!」

我憤懣地說:「不然你會娶她做兒媳婦嗎?」

母親氣得面色發白的說:「她實在是個好媳婦,知情達理,到我們家六個多月了,從早到晚,從鍋上到磨房,我和你爹吃的、穿的都是她一人招呼,你這樣對待她,她一句怨言都沒有,也沒見她掉眼淚,不過你懂不懂,她的眼淚是往肚子裡流的。」

母親又說:「人,怎麼都是一輩子,只要她把你伺候得好,

能照料家務,好好撫養孩子就夠了,難道叫人家守一輩子活寡嗎?拿人心比自心,別人對你這個樣子,你是不是受得了呢?」

之後,我和妻子同房了,可是心裡總有說不出的彆扭,她老是低著頭,低聲下氣的說話,有時我頂上幾句,她都向我尷尬一笑,再低下頭去。

她像一團棉花一樣,沒有自己的意見,也沒脾氣,結婚三十多年,我絕少給她過笑臉,也沒跟她在大街上走過路,數不清有多少次,我偷偷的咒她死,也許正因為她面貌極端醜陋,

妻有一般人所缺乏的耐心和愛心。

初到台灣的幾年,我在軍中階級低,收入只夠溫飽,孩子又多病,還要應付醫藥費,妻一面照顧兩個孩子,一面做家庭副業。

住中部海邊、她編織草帽草蓆,搬到東部漁港,她給漁民織網補網,住在北部的時候,她又學會在陶瓷用具上繪花草鳥獸。

我回家日子也少,不論孩子的教育或家庭費用,我從未過問,

當然更不用操心了。

我們從沒住過眷村,一方面是我怕別人見到妻,她也怕見同學長官們的眷屬,我從陸軍退役後,遷居在一幢偏僻而簡陋的房子。

現在女兒小蓉已從大學畢業,並已教一年書,她弟弟比她小三歲,在官校成績很好,現在正是他考試最緊張的關頭,我叮嚀小蓉不要讓他曉得我要施手術,免得他分心。

小蓉為我送來了一架晶體收音機,但我住醫院以後,常回想過去的事,動輒就要想到妻,我後悔拒絕她來探望我。

老都老了,子女都長大成人,還繼續挑剔什麼呢?

兩星期後我知道快要拆線了,心裡著實有說不出的高興,我想,失去自由的人重獲自由,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

我告訴小蓉說:「等我出了院,一定要到給我眼角膜那人的墳上去祭奠一回。」

可是我也很擔憂,因為我知道角膜移植的成功率不能達百分之百。

醫生除了我右眼的紗布,我簡直不敢睜開眼睛。

「看得見光嗎?」周醫生問。

我眨眨眼道:「上面很亮。」

「那是手術燈。」醫生拍拍我的肩,愉快地說:

「朋友,成功了,一星期後就可以出院了。」

這一星期,一天比一天有起色,換藥的時候,周醫生都要檢查一次,出院那天,窗戶、病床、連桌上的茶杯都看到了。

小蓉來接我出院。「媽中午準備好幾樣您喜歡吃的菜。」

「她是好妻子,好母親。」

我說出了蘊藏在心底多年來未曾說出口的一句良心話,我和小蓉招了一輛計程車。

路上,她始終閉著嘴悶不吭聲,回到別了二十一日的家,妻正端著盤菜從廚房出來,她一看見我,猛然征住,趕忙垂下頭,畏畏縮縮地說:「回來啦!」

「謝謝妳賜給我光明。」我第一次向他說這樣的話。

她側著頭,從我身邊擦過,盤子放在飯桌上,人背著我,雙手扶著牆,嚶嚶的哭泣著說:

「有你這句話就夠了,我死也夠了。」

這時小蓉從外面跑進來哭喊著說:「媽,快告訴爸,讓爸知道,他右眼換上的,是妳的眼角膜。」

小蓉搖著妻的肩:「快說呀!」

妻止住哭泣說:「這是應該的。」

我抓住她的雙肩,仔細看著她的眼睛,妻的左眼變成灰白色,跟我以前一樣。

「金花!」我第一次叫出妻的名字。

「為什麼呢?為什麼這個樣子呢?」

我狂喊著,用力搖撼著她。

「因為 ….你是我的丈夫啊!」

說罷,她撲在我的懷中。

我緊緊的抱住她,然後我在她面前跪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