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1-25 17:05:05掠心

夏飄雪 十三

夏飄雪 11 

我們需要時間
時間是我們沒有的奢侈

  而後來也就這樣。

  我們上班見面,下班他總是會載我回家。

  除了十二月的天氣開始急速下降以外,最大的原因是我們總會天南地北的聊。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麼健談的人,包括夏飄雪。他給我的感覺一直是沉默寡言的。而在從餐廳到我家這短短將近二十分鐘的車程,讓我徹底了改變對於自己,對他的觀念。

  夏飄雪的言語很深。有時候我常常會歪頭看著專心開車的他,很難想像這樣一個看似輕浮的男生,可以說出讓我啞口的話。我總以為他的世界裡,除了女人大概就是玩樂。後來才不以為然。他有很深的智慧,很深的思想。我想,是因為他的身體,給了他那樣的思緒,卻也因為那樣的身體,讓他徹底地放棄了追尋那些人生觀的原動力。

  而這是會上癮的。

  喜歡上他的言語之後,我開始不管多晚,都會等到他也下班,一起跟他回家。有時候外面風雨大,他總是會體貼地拿他的外套替我擋掉寒風或者大雪。上車會開車門,就連走在雪較深的地面時,他都會輕手稍微扶我。對這一切,我當然知道他只是有禮貌。我卻上癮了。

  夏飄雪常常笑。微微地笑,尤其在聽我說話的時候。他會豪不遮掩地直視我,然後淺淺地笑。我曾經對他的笑容感到臉紅,還會下意識地躲避他的視線。但是現在我只想看著他的笑臉,不變。他的笑容很暖,讓我覺得我不是一個人。

  我受夠孤獨了。來到加拿大這麼久,我真的受夠孤獨了。

  我只想找一個人躲一躲。

  現在想起來,也許我對夏飄雪就是這樣。寂靜太久了,一碰上如飛蛾撲火,沒有回頭的餘地。至於什麼道德感,是非觀全都在他接近我那一瞬間燃燒成灰。因此我自私地躲進他的天地,不想,也不願思考,他的天地裡,有一個不是我的女人。不過這不是大問題。我已經說服了自己,我們只是朋友。一句話而已,再多的接近變成了理所當然。

  那個下午,趁著工作休息時間,我想買雙靴子,夏飄雪則想買件外套。很自然地我們就一同去了購物中心。今天雪下的不大,氣溫卻很低。飄雪整整溫了五分鐘的車子才讓引擎達到最佳狀態。黑色的車子頂著白雪在雪地裡面特別格格不入。

  經過downtown幾條十字路口,還可以看見幾個流浪漢縮在角落。頭上頂著白雪,身邊堆著他們唯一的家當。卡加利的流浪漢人口很多,春夏秋冬都可以看見他們在各各十字路口的轉角努力地躲避那艷日,或者寒雪。記得社會課時老師總是很自豪地告訴我們那裡的流浪漢收容所又加大又新建等等等。但是,日復一日,我看見的是更多,更年輕的流浪漢。而加大又新建的收容所呢?謎一個。

  我看著左前方的流浪漢,有一個大鬍子。看見來往的路人時,他總是會笑一個,不過在這個冷漠的都市,他的笑容是沒有太大的作用。城市的人們太冷漠,大家來來往往,千偏一律的表情,彷彿從葬儀社裡面走出來。把自己從那裡頭抽離以後,我不禁想,以往每天趕著上學下學上班下班的我,是不是也是那樣冷漠的人。對於比自己微小低弱的人物,有著一副鄙夷的神情?

  橫向車道是主要幹道,因此我們這邊的紅燈停得特別久。我愣愣地看著那個流浪漢頭頂的白雪越來越多。

  「看什麼?」飄雪轉頭問我。然後隨著我的視線,他大概也看見那個流浪漢。「妳知道,這種天氣對誰最殘忍嗎?」

  我看著他,搖搖頭。

  「對他們。」他看著那些流浪漢,「在妳眼中,流浪漢是怎樣的人呢?」

  我躊躇了一下,才回答,「有時候會覺得他們很可憐。但是,大部分時間會覺得他們很可怕,而且滿臭的。」我不否認,看見流浪漢,我都會故意的繞過他們而行,眼神也會刻意的不理會他們善意的笑容,直視著前方。而我相信,大部分人跟我一樣。某方面上正常,卻也可悲。

  「妳的想法沒錯。」夏飄雪打了方向燈,邊把車子開向路旁的停車位,邊這樣對我說。「他們的確是要離遠一點才好。因為妳永遠不知道誰會突然攻擊妳。其實很多事情就是這樣子,在一堆相同的事物當中,每個人遇到的都會是同樣的。比如說,一百個流浪漢,大概九十九個都是妳說的那樣子。而也因為這九十九個,讓人們都忽略了那其中一個。」

  「什麼意思?」我看著他熟練地把車子卡進車位裡,納悶著。

  「意思就是。太多表面的事物,讓我們忽略了裡面那真正的一面。麻痺了,連自己都以為自己是糟糕的。」他說著,然後開門,「還發愣,下車。」說完他率先下了車,走到人行道那端等我。

  我喔了一聲,鬆開安全帶,跟在夏飄雪後面小跑步,「喂,飄雪,走慢一點,你要我摔死嗎?」人行道上的雪結了冰,滑的要命,我追著他,不滿抗議。

  他突然轉身站住,害我差點撞上去。「慢慢追,總會追上我的。」他笑,伸手攔住我打滑的身子。

  我抬頭看他,「你今天吃錯藥了嗎。怎麼字字珠璣。我有聽沒有懂。」

  飄雪不再說話,只是又笑著看我。如平常一樣,眼神很深遂,然後轉身繼續走。我納悶的跟著他後頭,才發現原來他的目標是前方不遠的星巴咖啡店。

  他老兄真有雅興,半路停車頂著寒風買咖啡。咕噥著,我跟在他後頭走進星巴。大概是接近中午休息時間,人群很多。我跟他擠在人群當中排隊。不過飄雪到是把我圈了起來,讓我不受到別人的肆虐。唉,就是這樣。這樣無意識的舉動,讓我萬劫不復。

  點完咖啡。我好奇地看著他手上的三杯白摩卡。「你怎麼買三杯?」

  他沒說話,把其中兩杯端給我。我乖乖地接過,還是很納悶。走出咖啡店,夏飄雪領著我走過斑馬線,我更是一堆問號。「飄雪,你要去哪裡?」

  「看到他嗎?」他伸出空的手,指著前方。隨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我只覺得更納悶。

  「是那個流浪漢。」我抬頭看他,「做什麼?」我問,他沒有回話。只是笑笑地看著我手上的兩杯咖啡。我張大眼睛,了解他的意思了。「你,你不會要我把這杯咖啡給他吧?」

  「端杯咖啡很難嗎?」他反問我。「在餐廳不是常常端飲料給人?」

  「是不難,但是,這這跟在餐廳端飲料給客人,是兩回事吧?」

  「為什麼是兩回事?」他聲音抬高幾許,有點尖銳地反問我,「因為那是妳的工作?還是客人比較高級?因為流浪漢是下層人士。所以妳會覺得丟臉?是不是妳覺得這樣會壓低自己的身分?」

  我被他的話堵的說不出話來,縮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都…都有啦。不過最大的原因是,因為,因為這樣不會讓他很丟臉嗎?感覺,感覺好像我再可憐他。他,他不會覺得不好意思嗎?」

  「妳覺得是可憐嗎?」飄雪緩緩問我。「不好意思?洛心,不好意思的人,是妳吧?」他接過我手上的咖啡。「妳不是施捨,妳只是給他一杯咖啡。咖啡代表什麼?可憐嗎?不是,咖啡只是妳對他善意的表示。一種人情的溫暖。流浪漢不會覺得不好意思,不信妳走過。彆扭的只會是妳自己。」

  我躊躇,實在很猶豫。叫我這樣隨便給人一杯咖啡,對方又是流浪漢。感覺就…就很說不上來的怪。我看看夏飄雪,又看看自己手上冒著白煙的咖啡,嘆了一口氣。「那你陪我過去。」

  他頜首,走在我前方。

  抱著那杯咖啡,心裡七上八下地走過去。「hi。」這輩子不知道說過多少次嗨,唯讀這一次說的最難過。

  大鬍子流浪漢聽到我打招呼,抬頭有點疑惑的看了我們一點。然後居然很快的站起來,露出一個大微笑,「hi。」他的招呼很大聲,很爽朗,一點彆扭都沒有。相形之下,我居然有點臉紅剛剛自己明顯的不情不願。

  「呃,咖啡,給你。」我遞上咖啡,稍微一笑。

  大鬍子看了看我手上的咖啡,爽快地接過去,「真的嗎?實在太棒了。真是謝謝妳。」他喝了一大口咖啡。「這種天氣一杯熱咖啡就感覺棒多了。」他笑,說話時冒出白煙。

  我傻笑,對於他那麼爽朗的態度有點不知所措,愣在那,呆呆地不知道接下來的舉動。

  飄雪在這時候出聲解救我,「她會怕你們。所以我帶她來認識你。」

  「喂!」我瞪了夏飄雪一眼,臉紅。

  大鬍子哈哈大笑,「正常正常。」大鬍子指了指人來人往的街道,「我每天在這裡,至少有上百人上千人走過去。有多少人會回頭看我呢?不到十個吧?」他聲音有點落寞,「在這裡久了,早就習慣這種感覺。」

  「會冷嗎?」我突然脫口問,然後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很笨的問題。

  「很冷啊!」他大笑,「我們也不想變成這樣子。誰願意當流浪漢,不是嗎?世界是無情的,總是有人要被犧牲。每個流浪漢都有自己的理由,但是理由已經變成不重要了。人只會看表面,又有多少人會停下來聽那理由。聽了理由又如何呢?還是改變不了我是流浪漢的事實。」

  「對不起。」我小聲的說。

  「呵呵,」大鬍子拍拍我肩膀,「人生就這樣子。像盒巧克力,永遠不知道會吃到哪一種口味的。你們要好好加油,不要在意別人的眼光。對自己微笑,就會很美麗。像我一樣。」

  「謝謝。」我點點頭。

  「很冷了,你們趕快走吧。」大鬍子抬頭看了看天上越下越大的雪,「謝謝你們的咖啡。」

  我眼框稍微紅了紅。這樣的天氣,這樣的情況,他居然還關心到我們身上。我看著他身上裹著一層又一層的厚舊棉被。凍的鼻子紅紅的樣子,突然一陣心酸。飄雪說的沒錯,這種天氣,對他們最殘忍。

  「你保重,我們走了。」飄雪笑了笑,輕輕拉著我,往車子的方向走去。邊走,我邊回頭,很努力地把大鬍子的笑容記住。

  大鬍子依然朗著笑容,突然間他開口。「你比去年早了一個禮拜。有特殊原因嗎。」

  我一頭霧水,拉拉飄雪。夏飄雪沒有回頭,直視著前方。「想讓她學一點事情,沒什麼。」他這樣回答,我卻還是不太能了解。

  「明年還會看到你嗎?」大鬍子又開口。

  我看著飄雪,他的眼神很遠。猛然間站住腳步,回頭,「我不知道。」他這樣笑著說。

  「希望能夠看到你。」大鬍子最後這樣說著。

  飄雪沒有再回答,只是拉著我過了馬路,回到車上。直到暖氣呼呼的從暖氣口宣洩出來,我們一直都沒有說話。

  我趴在窗戶邊,隨著車子的迴轉,對著人行道上依然裹著大棉被的大鬍子搖手。雪下著很大,我只覺得很涼。回過頭看了夏飄雪一眼。想起最後他們倆個奇怪的對話,終於忍不住開口。「喂,你們認識?」

  「我幾年前在街上喝醉酒,是他把身上的毯子給我蓋才沒讓我冷死。」

  「你在街上喝醉酒?」我倏然轉頭,不可思議地問。在我眼裡,夏飄雪說不上多有方向,卻至少還算上堅強,不像是會亂七八糟就倒在街頭頹廢的人。

  他飄了我一眼,「我以前是很壞的,妳不知道嗎。」輕鬆地說著,非常明顯地半開玩笑。

  看出來他心情好,我也頂了回去,「現在的你也沒多好啊。」開玩笑,也不看看是誰那時候天天在PUB鬼混。菸酒不離手,交友情況複雜的比皇室族譜更難記起來的人,也算不上好吧?

  飄雪愣了一下,回頭快速地看我一眼,猛然身手打了我頭一下,惹的我哇哇大叫。「喂喂,打人啊你。」

  「妳以前可沒這麼會耍嘴皮子。」飄雪哈哈大笑,一直手還不停地揉著我的頭頂。

  「喂──。」我阻止他的手,「我本來就是這樣子了。」

  「是嗎?」他停下手,眼角瞄了我一下,「我記得剛開始,妳跟我說話動不動就臉紅,聲音跟蚊子一樣小。像小女生一樣。」

  「我我我哪有啊。」我大聲地抗議。

  「有沒有妳自己知道。」他笑,聲音低低的。

  臉又紅了,「好啦。小女生就小女生,人家本來就是青春的少女。」看見夏飄雪又是一臉想笑的樣子,我趕快轉話題,「說啦,你們怎麼認識的?」

  「幾年前的冬天,我在街上喝酒。大概喝昏了,就昏在前面那個小公園裡面。醒來以後,是他用自己的毛毯替我蓋著,我才沒冷死吧。」

  「好好的在大冷天跑出去外面喝酒做什麼?」我上上下下又打量著天天打扮的人模人樣,一副什麼精英表模的夏飄雪。

  飄雪回頭看了我一眼,嘴角一咧,一個很奇怪的笑容。「自殺。」

  「什麼?」我眨眨眼睛,想確定我沒聽錯。

  「自殺。」他從容不迫地回答我。卻讓我感覺背脊發涼。「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人都會有想死的時候,我只不過選擇了最壞的時機。其實真的沒什麼。人總是會有些時候會特別想死。妳說對不對?」

  我無法回答對,還是不對。的確,人都會有想撞牆的時候。我時時刻刻都想撞牆。通常只是情緒化,然後小馬說的,赫爾蒙作用影響腦袋運作。而真正能讓我想死一死算了的時候,其實不多。就算有,也只是在腦袋運作,永遠沒有具體行動的時候。而大家不都是這樣子嗎?只要熬過就好了,不是嗎。可是當我想這樣反駁夏飄雪,回頭盯著他的側臉,才發現以前我認為的理論全部都被推翻了。話卡在嘴邊,這時候才了解,他是多麼認真。

  「其實沒什麼的。」他聳聳肩,「嗯,後來就這樣認識他。也說不上認識吧。只是跟他約好,只要我還在,每年聖誕節前夕,我會回去找他。算算,今年是…第五年了。我還算很幸運,拖了這麼多年,是不是?」他轉頭,眼神炯然,說的很輕鬆。

  他雲淡風清,我卻覺得侯頭一窒,有股很大的酸氣。我是怎麼過我的生命?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尖叫,然後準備遲到。功課拖過一天又一天,考試不到最後一天不念,跟小馬吵吵鬧鬧,每天不知所以。高中都快結束了,對於人生還沒一個明確的目標。我要什麼,我追求什麼,目前還是呈現空白。結論是,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想,媽的,又要去上課了。

  而坐在我身邊的人。他呢?睜開眼睛的第一件事,是什麼?慶幸自己還呼吸,還是拿著紅筆把日曆又畫掉一天?

  我不知道怎麼解釋我自己的感覺。只是在此時,模模糊糊間,有點可以感覺到倒數計時的滋味。小時後不是最愛喊著,五、四、三、二、一,好了沒?躲貓貓。是的,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讓我想起躲貓貓。只是,夏飄雪,他的五四三二一之後呢?是否有足夠的時間去找他所要的一切。

  而他所要的,又是什麼?

  一路上再也沒有說話,視線茫然地在夏飄雪的側臉還有車窗外轉來轉去。想說些什麼,找不到話題。只覺得有台除草機筆直地畫過我們兩個之間,在生命的觀點上,清楚的分出了東西。

  我所曾經以為的了解,全部變成可笑的泡泡。

  車子在行駛與停紅綠燈之間行成固定的韻律。直到他停好車子,鬆了安全帶,甚至開了車門下了車,我還處在愣愣的情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