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2-24 23:56:35麻糬

阿媽的故事

  曾經看過阿媽年輕時候唯一的一張照片,泛黃的黑白,已經模糊到連身影都看不清了,隱約看得出一襲旗袍,一座湖畔,故事的一端。
  阿媽,姓呂,單名梅。出生於彰化縣秀水鄉。這是個小農村,一如我們可以想像的,那樣的鄉下、樸實,那樣的年代,那樣的荒蕪。她說,她小時候愛抓魚,每每下完雨,就和兄弟姊妹一起去河邊抓魚,這時候魚最多了!一群小孩嘻嘻哈哈抓魚,抓到很多魚後,拿回家給母親烹煮,就有得加菜啦!這是一項我們這樣的都市小孩無法體會的樂趣。
  艱苦的年代,磨練出堅毅的性格,十五歲的她,離鄉背井地出外工作,從小鄉村到台中市醫院當護士,幫忙貼補家用,過沒幾年,適逢戰爭,於是便沒了工作,最後只得回家。而後經由朋友介紹,認識了當年的阿公,在戰亂下相知,相愛。阿公是彰化大肚人,在鐵路局當平凡的公務員。二人結婚後在大肚開了家五金行,二人一起賺錢,為日後的生活打下基礎。阿媽有非常好的生意頭腦,生意蒸蒸日上,生活算是不錯的了。過了幾年,二人搬到了現在的居住地,台中縣大甲鎮。在這裡,買了塊地,還親自監工,蓋了棟三層樓的房子,還兼有冬暖夏涼的地下室。
  在大甲,阿公仍在鐵路局上班,阿媽則以其洞燭機先的眼光,開了家汽車材料行。當時,並沒有很多此種材料行出現,因此,得到許多顧客來源,另外還提供外送服務,更是因此擄獲了不少顧客的心!這家店後來交由其小兒子和媳婦經營,也就是我的父母。由於時勢變化,已於去年正式關門大吉,結束他曾經輝煌的過去,也闔上了阿公阿媽年輕時攜手打拚、為生活奔波的書頁。
  阿公阿媽一共育有四女二男。空閒時間,阿公阿媽會帶著孩子們到處玩,不知道路也一樣闖。坐著火車、公車、計程車,玩遍北中南東各地。六個小孩中,還是屬這二個男孩子最難照顧的。伯父,從小身體不好,但非常用功加上天資聰穎,後來當了醫生,不負阿公阿媽所望。小兒子,也就是我的父親,從小活潑好動,只唸了個高中畢業,但後來自尋出路,踏入保險業,也自有一番成就,一樣光耀門楣。而四個女兒,出嫁後那麼多年來,逢年過節還是都會回來和阿公阿媽聚聚、聊聊天,看著已邁入中年的姑姑們跟阿媽撒嬌,一起談論兒時種種的樣子,奇妙的感覺在我心裡萌芽…。
  阿媽燒得一手好菜,每次祭祖拜拜和團圓飯時,總有一桌子山珍海味可嚐,這裡面含了阿媽的纖細巧思,總有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奇妙菜色組合,我還有著一些小時候記憶中模糊的影象,忙碌的身影,穿梭偌大的廚房中,香氣四溢。記得阿媽教我們做過蘿蔔糕、千層糕、饅頭包子…,最最令人期待的是每年端午節時阿媽親手包的粽子和元宵節時做的湯圓!另外,阿公阿媽的房間隔壁還有一間小廚房,阿媽總是在那個小天地裡幫阿公煮早飯,做點心。雖然這些事情大可請媳婦做,但,這就是他們老夫老妻的生活樂趣吧,我想。
  另外除了精湛的廚藝造福兒孫外,阿媽這雙巧手還非常擅於編織。曾經自己製作繡花鞋、織毛衣、修改衣服,現在家裡樓上還留有當年的縫紉機。而現在家裡沙發上的坐墊也是阿媽親手織成的。對了,小時後還常常讓阿媽剪頭髮,報紙對折,剪個半圓,用來套在脖子上,阿媽喜歡把現場佈置的跟理髮院一樣。就這樣,坐在板凳上,靜靜感受阿媽溫厚的雙手。
  二年前,我一時興起穿旗袍的念頭,便央求著阿媽讓我看看她的旗袍。她打開衣櫥,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件件珍藏的旗袍,緩緩地述說每一件旗袍的故事。這件是參加大姑姑的婚禮穿的,那件是參加小姑姑的婚禮穿的…這件只穿過一次,那件還沒穿過…。陷入回憶的阿媽,那老花眼鏡後的眼角有點濕潤,聲音有些哽咽,或許是想到一個個離家結婚生子移民國外的兒女們,也或許是連帶想到六年前過世的阿公…。
  那年,靜謐的病房裡,存著一點氧氣罩的雜音,阿公虛弱卻又奮力的斷續說話聲,還有那麼一點點親戚們努力忍住眼淚的深呼吸聲。阿媽坐在病床邊,輕握著阿公瘦弱的雙手,一樣的,只有眼角的濕潤,在燈光的暈裡,閃著閃著,不知何時會無聲的滑落她的淚。一切,是那麼的安祥又沉重。挑起悲傷,阿媽把她的想念與不捨全都寄託在宗教上,蓄積她的哀慟於一遍遍規律反覆誦讀的經文。壓抑,不表於外,是更深切的愛,為的是讓阿公能放心的走。這是我們最後能做的,也只能這樣做。披麻戴孝的日子,簡單隆重的喪禮,黃色布帷後冰棺裡的安祥神情,依然微笑的音容宛在遺像,檀香繚繞的氣息瀰漫,阿媽肅穆而莊重,默默地陪著阿公走最後一段旅程。
  房邊的小廚房空了,房裡二人座的桌椅也空了。冷清,安靜,只有電視喧鬧著。難以想像阿媽失去摯愛的寂寞與悲痛,一定很沉,很痛的吧。但她從來不說,因此無法想像,不敢想像。只會偶爾瞥見她偷偷且快速地拭去眼角的淚水,不語。這些年來,看著阿媽似乎慢慢地度過這個難關,重拾笑容,雖然這可能只是表面上的表現,也可能是我自我主觀的這樣希冀,這樣認為。卻足以讓我有種重生的感覺,好像我也隨之蛻變了。但奮力掙扎破繭之後,那無法言喻的痛是否可以平復些呢?幻化而成的蝴蝶,是否能真正的自由展翅飛翔?
  開刀治療白內障,聽力退化,吃藥控制高血壓和糖尿病,風濕,還有手會不自覺的抖動據說是老人癡呆症的前兆。我在阿媽那曾經風采的臉龐上看見滄桑,她在她那曾有的年輕裡找尋記憶片段。人的一生,是一部傳奇,一則故事。慘的是不行修改,不能反悔,無法掌控。我們在任何一個分岔路口徘徊,做出任何抉擇,都只能一遍,其中還包括了我們束手無策命運的安排,驅使著我們往某個方向去,無法抗拒,願或不願,路總還是得走下去的。在阿媽身上,我看到了人原始的韌性,讓我震懾的韌性。不管過去是不是不堪的,不論未來是怎樣的未知,都得扛著酸甜苦辣、喜怒哀樂,一步步向前,向前。而這段故事,還得繼續下去…。